“黎慕泽,这是我自己做的贺卡,送给你……只送给你哦。”小淘的脸蛋红红的好可爱,让我想到了最近摆满街头的那些包装精美的红苹果。
“丑死了。”我斜勾着嘴,故意将头偏到一边,果然,她上当了,洋娃娃般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像是要哭了,女人神马的一哭最麻烦了,这是我从自家老妈身上总结出来的绝对真理,“好了啦,我收下就是了。”
小淘破涕而笑,她摇晃着胖乎乎的身子,踮起脚尖,向我靠近。
哇,她是不是……是不是想……?我的心麻酥酥的,努力将裂开的嘴角往中间收拢。呼呼,她过来了,过来了,我有些晕了……
“黎暴暴!赶快给我起来!你要迟到了!”熟悉的吼声就在我的耳边,吓跑了可爱的小淘,也吓得我在暖烘烘的被窝中猛一哆嗦。
紧接着,柔软的被子脱离我的身子,凉气嗖嗖的从衣领钻了进来,我闭着眼睛,扯着被子的一角,做着最后的负隅抵抗,怏怏的咕哝道,“妈妈,我今天能不能不去上学?”
这里的冬天真的好冷哦,不过幸好家里有暖气,否则,我可能得冻成冰棍。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去上学,听那个总是保持同一声调的老师讲什么除数余数被除数的最讨厌了,哪有窝在柔软舒适的被窝里舒服。再说了,那些东西简直是小儿科,我就算去,也只是逗逗可爱的同桌,偶尔给老师制造些小麻烦,再欣赏一下他们跳脚的模样。
可是,两根带着些微凉意的手指捏住我的脸颊,并有不住往外扯的趋势,痛的我赶紧睁开眼睛,嘟着嘴瞪着那个总是用暴力说话的女人,“那些东西我都会,不想去啦,不想去!”我在外力的干涉下口齿不清的继续耍赖。
老妈终于松开了她的魔指,抱怀看着我,“这么说,你是嫌三年级的课程太简单喽?咱们直接去六年级怎么样?”
六年级?不要啦,虽然天子脚下,小学生的负担稍微轻点,可是,毕业班耶,我哪儿还有时间跟胡同里的哥们玩儿?
老妈这招确实邪恶,屡试不爽。我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认命的开始穿衣服。
可是,即使是自己的老妈,还是有性别差异的好不好,她在这里,我怎么好意思换睡衣?于是,我拎着毛衣的衣摆,坐在床弦无辜的看着她。
“黎暴暴,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她竖着眉,继而又摇摇头,颇为惋惜的叹气,“想当初——”
“妈妈,上学真的要迟到了。”我眨巴着眼睛,阻止了她的遥想当年,至于“黎暴暴”这个傻不拉几的称呼,我早已放弃了抵抗。它的由来,据太婆说,全是我在幼小无知的时候自己招惹来的,呜呜,小孩子喜欢“抱抱”这个口头禅有什么好奇怪的,偏偏被这个女人揪住不放,继而演变的不可收拾。
唉,今天来叫我起床的为什么不是太婆?如果是她,我只要眨眨眼,再附上一个吻,她就会舍不得的放弃。
太婆是老妈的外婆,唔,其实还有一个太婆,住在东厢房那边,她是外公的妈妈。
我有很多亲戚,有时候自己都弄不清楚。虽说随着外公工作调动,搬到B城后,他们并不常来,但是,每次过来的时候都非常的热情,给我买很多好吃的,走的时候再恋恋不舍,恨不得把我也打包带走。比如说,大叔公家的伯伯婶婶们,金右北叔叔,还有铃铛阿姨。每当这个时候,老妈总是用一种羡慕嫉妒恨的眼光看着我,好了啦,我知道她小时候不像我这么人见人爱,有这么多亲戚疼,原谅她好了。
哎,扯远了,起来晚的坏处是,我不能仔细品味餐桌上的美味了,只能胡乱吞咽。话说,老妈的手艺真是不错,就是太懒了,难得吃到她做的早饭。
“乖,吃慢点。咱不怕迟到。”太公心疼的说道。
“嗯嗯。”我大口咀嚼着,只能含糊不清的回话,最后又喝了一口新榨的豆浆,说道,“好了,我走啦。”
太婆给我拿来书包,我将它很威风的甩在肩上,又向还在厨房盛饭的老妈道别。
老妈解下围裙,擦擦手,走了过来,“我送你吧。”
我点点头,即使出了胡同就有校车,可是,老妈总是不放心我。有一次,我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上车时被同学看到有人送会很没面子,所以悄悄的趁她不注意就溜了出来。然而,当校车缓缓的开走,窗外的景物越跑越远的时候,我才发现胡同口槐树下的那抹人影。心里酸酸的很难过,也就没继续做那些事了。
出了家门,院子里白白的一片,几排脚印延续到四合院的大门。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每次见到雪,我都会很雀跃,那个很南方很南方的城市,从不会下雪。来这里已经好几年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我们才会回去,回去给外婆扫墓。
过年,这个中国最传统的节日,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我们家却格外忧伤,我不止一次看到外公偷偷的抹眼泪。大概是在四岁的时候,具体我也记不清了。那天,我悄悄的从门后钻了出来,说道,“外公羞羞。”结果被妈妈狠狠的骂了一顿。她从来舍不得骂我的,那次,我很委屈的哭了,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很久很久后,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碰触,或者开玩笑的。
所以,后来,他们总是打发我去找大叔公家的小妞陆纤纤玩。再后来,我明白了什么,相片中那个跟老妈很像的温婉“阿姨”——居然是外婆。妈妈说,她是外公心中最珍贵的宝贝。
“有我珍贵吗?”我当时很傻很天真的问着。不过,这个问题,老妈一直没给我答案。
又快过年了,距今年回去,也快了吧。
我缩缩脖子,冷风呼呼的,直往我衣服里灌。B城有点不好的就是,无论哪个季节,风都很大。跟S城柔柔的小风简直没法比。
老妈追上淘气的跑在前面的我,将毛绒绒的围巾仔细的环绕在我的脖子上,冰冷的风马上被隔绝在外,连心里都是暖暖的。我将刚刚攥在手心里的小雪球往她身上扔去,很“不小心”的灌进了她的衣领。她一个哆嗦,怒道,“黎暴暴,你又在皮痒了是吧?”
我撇撇嘴,抱头乱窜,“嗖”的一声往前又跑了几步。老妈什么都好,就是怕冷,让我想到了家里曾经养的那只巴西龟,到冬天只会埋在沙堆里冬眠。真不知道她当时选择来这么冷的城市干吗?!所以,很可怜的,我享受不到跟家人打雪仗的乐趣,太公太婆年龄都大了,外公又很忙,难得跟他畅快淋漓的玩一次。每当这个时候,我都非常渴望“他”的到来。
“你慢点!”她在我身后紧张的喊道。
“放心啦,我现在棒棒的像头牛,哈哈……”她总是太担心我的身体。其实金叔叔说,只要不是太过剧烈运动,就没事的,而我,很有分寸。
时间刚刚好,校车从冰天雪地里开了过来。这条街栽满了柳树,很有名气,连住在郊区的小鹏都知道,虽说现在光秃秃的只剩枝条,但是,包裹着银色的雪,垂在路两边,真的很漂亮。我欢呼着叫了出来,跟老妈抛了个飞吻,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车去。
同样的,她在原地站着,看着我渐渐远离。
我揉了揉眼睛,明明是每天都会上演的送别场面,怎么今天看起来就这么伤感呢?都怪回忆惹的祸。
校车逐渐远离那片幽深安静的胡同区,开往热闹宽阔的大街。我收回了视线,无聊的开始数路过的汽车。忽然,有一辆很酷的越野车从我们的校车旁经过,我瞪大了眼,看着它很快的跑到了最前面。这种车,我可是坐过的,很拉风,跟“他”开的很像。
“他”,很神秘,在我上幼稚园的某天,突然从天而降。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表情很奇怪,眼睛瞪的居然比我的都大,于是,我努力又睁大了一些,直到眼睛疼疼的,吓得我以为可怜的眼珠快掉出来,才赶紧停止了这场比拼。
他好笑的摸了摸我的脑袋,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好像大人们刚见面时都喜欢这么问,我都不知道回答过多少遍了,有点不高兴,嘟着嘴说道,“唔……我叫黎慕泽,四岁了。”
然后,我看见他的表情比刚才还奇怪,就像是……像是我不小心吃到最讨厌的胡萝卜时一样,有些痛苦,半天没有说话。
“小泽,你不是五岁了吗?”
胖丫老师真的很讨厌,我是跟她好才告诉她的好吧,这么快就出卖了我。瞧瞧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果汁软糖吗?她干嘛一直盯着他,一幅想流口水的模样?
其实,我真的不是故意装嫩的。我那个粗枝大叶的老妈上户口时填错了我的生日,为了避免麻烦,告诫我如果有人问起,就少报一岁。我当时敬了个童子军的礼,也一直严格的遵守着。可是,小淘总是“弟弟,弟弟”的叫着,让我很纠结。呜呜,我是哥哥啦。所以,然后,小淘就知道了,再然后,胖丫老师也知道了。
不过,他听到后,反而松了口气,表情变得轻松起来。
那天,胖丫老师没出息的屈服在他的魅力下,跟他交涉不久就把我放出幼稚园的铁门。好吧,我承认,我也很没出息的投降了,屁颠屁颠的跟着他去吃了不被妈妈允许吃的肯德基,搜罗了一大堆喜欢的游戏模型。
从那以后,他会不定时的出现,总是带我尝试许多没玩过的新鲜玩意儿。然后,走之前跟我说,“别告诉你妈妈。”
我像捣蒜一样猛点头,不过,这么多年,我很怀疑我老妈会不知道。算了,既然她不说,我就当她不知道好了。
我们学校中午休息的时候,时间比较短,所以大家都是待在校园里的。小淘带了很多零食,她很大方的分给了我好多。
垃圾食品!老妈是这样说的,总是不让我多吃。不过,话说,我有一天还看见她自己偷吃薯片呢。气愤啊,我已经是男人了,可是,呜呜,还没有掌握经济大权,只能干瞪眼。
所以,当今天,“他”很神奇的带着大袋的零食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非常快乐的跑过去,攀上了他的身子。
他先是抖落了衣折上的雪,才笑着将我抱起。咳咳,虽然这么大了还被抱,有些难为情,但是,嗯,就当是因为身高的差异才导致的这种抱法吧,大人们不也相互拥抱来着?
“这是你很多天的存粮,别一次性吃完。”他先挑了挑一边的眉毛,然后笑眯眯的说道。
我回以同样的挑眉表情,“放心啦,我又不是嘴馋的小毛孩。”
他笑出声,不得不承认,很好看,十足的帅哥模样,所以,值班老师愣愣盯着他的表情,并不奇怪。切!我没他帅吗?老师天天看我还没免疫?
他跟老师打了声招呼,那个女老师满眼红心,傻傻的直点头,说道,“龙先生,好的。”
然后,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大门,翘掉我原本就不想上的半天课。
那辆酷酷的路虎稳稳的停在门口,底盘比较高,我还是很轻易的跳了上去。
没想到的是,车上还有别人,但是我并不陌生。
“小澈哥哥好!”我熟稔的打着招呼。然后,那个已经脱离小孩标志的大哥哥,嘴角明显的抽了抽。哈哈,我很开心的笑了。
其实,很早我就猜到“他”跟我的关系,但是,我们都没有挑明。“爸爸”这个词,在懂事之初,我就问过妈妈,可是,却问出了她的眼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提过了。即使,这个男人神奇的出现后,我也没有再说。
至于这个哥哥,他跟在“他”身边出现了好几次,对我很好很好,所以我也很喜欢他,只是,每当我叫他“哥哥”时,他嘴角都会不自觉的抽搐两下,却什么也不反驳。
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他”和欧叔叔的对话,才知道,这个哥哥身世也是很可怜的,很小就失去了父亲,母亲又在一次夜晚外出时遭人抢劫遇害,再也没有回来。于是,他才跟着“他”生活的。好可怕的事情,想想,我的童年真是幸福。所以,我就停止了欺负这个大哥哥。
这天,我们玩的很疯,去了颐和园,昆明湖的湖面已经结冰,可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并不被允许踩在上面,有点遗憾。不过,打雪仗也是很愉快的,时间过的很快,我们都满头大汗,后来干脆躺在雪地里。
我累的大口喘气,忽然,“他”飞快的把我抱起,问,“怎么了?没事吧?”大哥哥也赶紧上前,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错了,他脸上隐隐带着些内疚和自责。
“哈!你们干吗把我当瓷娃娃?!”我是男子汉耶,有那么娇弱吗?难道是上次的事情吓到“他”了?那是意外啦。他们真是担忧过度了,妈妈也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犯过病了,金叔叔也说没事,为什么他们心理就这么脆弱呢?
听我这么说,“他”才卸下紧张的表情,淡淡的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点头,已经到放学时间了,再不回去,老妈真该着急了。
傍晚,雪又开始下,“他”把车停到胡同口,我跳了下去,跟“他”道别。
“自己进去没问题吗?”他把车窗降下,凝眉看着我。
“放心吧,这条路我都走了几年了。”我很豪迈的说道。胡同里慈祥的老人比较多,治安更是非常的安全。
他终于相信我的保证,正好此时校车开过来了,狭窄的小街有些错不开,他把车往后面的空地倒了倒,给校车让出位置。
我跟他挥挥手,转身走开。
没几步,便看到老妈从胡同里出来,我心情不错的扑上去,难得的跟她撒着娇。
跟在老妈旁边的,还有铃铛阿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过节了,大家最近都往这里赶。铃铛阿姨嘲笑了我几句,“这么大了,不害臊!”
我跟她扮了个鬼脸,然后悄悄的回头,有些不舍的看向那个被校车稍稍遮住的越野,车灯一明一灭的,没有熄火,也没有开走,车内黑漆漆的,但我知道,“他”一直看向这边。
每次铃铛阿姨过来,都要跟老妈聊很久,女人啊,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于是,我早早的回到房间,把刚才跟“他”合照的照片拿出来,取出剪刀和胶水,仔细的黏上老妈的靓照。呵呵,这是我这几年的乐趣,也是我自己独享的秘密。完工后,我又满意的看了看,这才把它藏进抽屉的底层,幸福的上床睡觉。
然而,可能是晚上喝的可乐有点多,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一股尿意憋醒,只好裹了睡袍,冲向厕所。
老妈房间的灯还没有灭,我知道,她肯定又在跟铃铛阿姨卧谈,隐隐有对话声传来。
“我上次在C城的酒吧门口看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是谁?”
“呵,姓杨的,居然从疯人院出来了,成了流莺,不过这工作还真是适合她!”
“洛,人生能有多少个九年?你,真的不打算原谅他了?”
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我也没兴趣去听了,流莺是什么?嗯,改天问问“他”,男人还是跟男人比较谈得来。
我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睡眼,往卧室走。
床边铺的地毯软软的很舒服,白白的,像是踩在棉花上,所以,一不小心,我就踩到了不该踩的东西。
“喵——!”猫小白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在空寂的夜晚格外的吓人,我惊得跳了起来,然后,“哐当”一声,连锁惨剧发生了。
那个闲暇时被我拿来摆弄的墨玉兔子因为床头柜的震动,毫无预料的掉了下来。
哇哇……我想哭。貌似,这个东西很值钱的说,虽然,我们全家并没有特意把它像供佛一样供起来,甚至,老妈总是把它随便收拾在犄角旮旯的箱子里。可是,这东西经太公鉴定过,多少年前的古董来着?
惨了!不过,唯一庆幸的是,有地毯的保护,可怜的兔子并没有碎成一片片的,只是镀金的底座掉了下来。但我知道,我确实闯祸了,晚上偷偷把它拿出来就不对,现在,坏了就更加不对了。
果然,老妈,阿姨,太公,太婆,能出来的人都出来了。而罪魁祸首的猫小白早就逃之夭夭了,此时,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猫小白那样敏捷啊,可是,我只能挂着眼泪站在床边。
“哎,暴暴没事就好,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呜呜,太婆你太好了,外套都来不及披就来解救你可怜的曾孙了。
可是,老妈,我不敢看她,真的不敢。只好低垂着头,看着那可怜的兔子,然后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老妈的脸。
还好,老妈没有瞪我,她跟我一样,同样瞪着那只兔子,只是,表情更复杂了点。
我不知道这个举动对不对,但是,老师说了,犯了错误就得补救。所以,我蹲下身子,一手一个,把仍旧躺在那里的兔子和它的窝拎了起来,然后,做着往中间比对的动作,能黏上不?应该能黏上吧。
铃铛阿姨佯装咳了声,走了过来,说,“拿来我看看。”
我怔怔的把这些都交给了她,接着,便看到她同样瞪大了眼,有些急切的喊着,“洛,你来看看!”
看什么?兔子和底座而已啊。
不过,我也很好奇,跟大家一起围了上去。
底座上原本跟兔子接合的位置,似乎有字,这不是古物吗?古人也这么神秘?
我皱着眉,以我还不算丰富的词库,仔细的辨别着刻在镀金底座上的那几个字。
老妈也看见了。
然后,我看到她的眼泪突然滚下,凶猛的,毫无预警的。
只因上面写着:
给挚爱的洛,1995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