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再一次做了恶梦,多年来一直做的梦。
黑暗的水,深不见底,不,或许该说是什么也看见。花就在那黑暗的水中,睁着眼睛,静静地沉下去,沉下去,不停地往下沉。水并没有底。他有时张大口,似乎在呼喊,却没有声音。
而她,就在上面观望,眼看着自己喜欢的男子沉入黑暗。心像被撕裂似的疼痛。她要对他伸出手,把他拉出黑暗。然,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也可能他并没有看见她,而只是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因为连她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看见他,并未与他身处同一个地点,哪怕是梦里面。她不肯放弃,又想要喊,可是,如以前的梦一样,她的喉咙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于是,她再一次看着他被黑暗吞没,身体完全被吞没。只留下一点点淡蓝色的光在黑暗中闪烁。那是他的灵魂吗?她无数次这样自问。
最后,光也会消失。她这样想。每一次都这样想。只是,每一次,他的灵魂都没有消失。如果那光是他的灵魂的话。
她开车去公司上班,在八点半的时候出门。她一向把时间安排妥当,从未出错。阳光下,她一直是一个计算型的人。在黑暗中,她却是一个幻想型的人。这很矛盾,但从未出错。是的,从未出错。
城市的交通,还是一样的拥堵,正是上班高峰期。
她安静地排在车队中,没有像别的司机一样按喇叭,也不吸烟。因为,一切她都计算在内,路上要停下滞留的时间啦,进停车场的时间啦,到公司办公室的时间等等。她一早就计算好了。她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天才。当然,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疯子。天才本来就只离疯子一步。她也生着病,是潜在的抑郁症。生这样的病的人,若拥有高智商,也许会成为人们口中的天才,也许会成为让人恐惧的疯子。这是两个极端。
绿灯亮了,前面和后面的司机一面咒骂一面发动车子。她不急不忙,开车前行。前往公司的途中有被红灯拦下两次,司机们还是一样地暴躁。她只是微笑着摇头。这些都市所谓的先进工作者,一个一个衣冠楚楚,内心却暴躁无常,容不下一点清风。她对这些人了解得比一般人要多,因为,除去白天,她还有一个黑夜。
一个天使的身后往往站着一个魔鬼。不是说,伽百列是撒旦叶的双生天使吗。
进停车场的时候,值夜班要回家的年轻保安向她点头微笑,问候一声早上好。她亦对他点头。她刚进公司的时候,时常加班到很晚,几乎每天遇见这个保安。那时他也是刚进这栋大楼工作,离开部队也不久。他曾对她说,他还是喜欢部队,那里很简单,五点起床,早操,吃饭,训练,午餐,午睡,训练,晚餐,也许有娱乐节目。大家相亲想爱,像亲兄弟一样。流汗,痛快。他说他不能适应外面的生活。外面的人一个一个的,都是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没有荣誉观。她一向只是安静地听,什么也不说。
男子喜欢她。她清楚知道,虽然他没有说出口。
他也是一个很好的男子,干净,单纯,是会爱护自己妻子的人。可是,她已经变了,也沉入了黑暗。她一步一步向花靠近,以自己的方式。她已经沉入黑暗,就不能再伤害任何的人。
她走上电梯,面无表情地上了十三层,门打开,走出去。公司的人纷纷以笑脸对,道早上好。她只是点头。
总经理许铭扬一下把她叫去办公室。
许铭扬问她,你昨天晚上睡得可好?
还好。她说。
恩,今天晚上可有空?许铭扬点着头说。
没有。她冷淡地说。
你。许铭扬欲言又止,摇摇头说。你去工作吧。
好。她说完就转身走出去。
工作,还是如以前一样,简单而繁复。但只有静下心来,一件一件做过去。
她是坐在自己独立的副总办公室内,空调开得刚刚好,椅子也舒适。办公室面向大厅的是一面双面镜,里面可以清楚看见外面的一切,而外面看不见里面。这样的镜子,在警察局认人的小房间里,在超市老板的办公室里,在老总的办公室里......这是不对的,低劣的行径。她一直反对,可是,许铭扬说这样可以避免员工偷懒。她冷笑,说就算安上十堵这样的墙,员工照样无事可做。公司可以做的事也就那么一点点,做完了,自然是要闲着。他说无论如何,留着就是,有用没用的且不管。最后,她也累是,只是装了一面百叶窗,不让外面那些奇怪的影象影响自己的情绪。确实,上班的时候,他们依然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一会跑去冲咖啡,一会跑去吸烟。三两个人小声说话,下班前,传纸条相约去酒吧。简直就像是小学生一样。她觉得可笑。
如果可以,她不会选择当这样一个公司人。每天九点上班,五点下班。上班的时候,能做的事也只是一点。每天坐在舒适的椅子上,让大腿的肉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差。然,她既然听从父母的安排走上了那一条路,就该走到底。这是当初她的想法。
从小,她就一直在迁就身边的人。忍让,这是父母从小就教与的。于是,她开始有了许多貌似亲近的朋友,成了一个虚假的受大家喜欢的人。在家,听从父母的话,在学校,对老师同学小心忍让。她二十几年的生活,简直是一片乌云,压抑。让她既不至于窒息而死,又不能自由呼吸。
她厌恶这样的生活,可是,不敢反抗。
直到那一年的那一天。她遇见了花,而花带着她穿过坟场去了那个有无数蝴蝶的山谷。她才终于明白过来,也才有了要反抗的一丝冲动的火苗。她曾希望花能够对她伸出手,拉她上岸。可是,花对她说,不要等待别人伸出手。这一句话,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于是,她真的自己开始抗拒,抗拒父母为自己筹办的所谓相亲,坚持自己所爱;抗拒进入社会,虽然自己一直貌似走在社会的洪流之中。而且,为了与花接近,她居然让自己沉入黑暗。
看一点文件,在上面写上几个字,就到了中午。所有人欢欢喜喜地到下面的餐厅去吃午餐。她也下去,坐在靠窗的桌子,点了中式的简餐。许铭扬一如从前,走过来与她坐在一起。秘书小张走过,她故意叫她也一起坐。
今天晚上,雷总请吃饭,你不能推辞。许铭扬说。事关我们公司的发展。
我会去。她说。
这就好,坐我的车,我们一起去,然后我送你回去。许铭扬高兴起来。
我自己开车去就可以。她说。
也好。许铭扬想了一会,才说。
窗外的路边的那几棵芒果树上挂满了青绿色的芒果,一个一个闪着洁净的光,似乎年幼的孩子。她觉得亲切,心内暗下决心。
吃过午餐,有一段休息的时间。有人坐在餐厅里喝一杯咖啡,有上到公司里去玩游戏聊天,她拉了一张椅子,歪在一边午睡。昨夜看片子看得太晚,有些累。许铭扬本要过去和她搭讪,看她歪在椅子上睡着,也就没有过去。只是远远地坐在一边看着熟睡的她。她一个人的时候,很难睡着,时常失眠,或是被恶梦惊醒。但在人群里,却可以轻易入睡。
许坐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色眯眯的。与他的英俊面容和笔挺的西装极不搭配。然,并没有人发现他眼里的光,大家各有事。也都清楚知道老总在追美丽的副总。
晚上,五点,所有人收拾完毕,带着各自的东西走出去。除去几个还有工作未完的,继续加班。
她总是等所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离开。
然,今天,未等她站起来,许铭扬已经来敲门。
我会的,不必担心。她说。
灵,真的不用我去接你?许铭扬问。
不必。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走出门去。许铭扬跟在身后,一起走进电梯。电梯里还有另一家公司的老总和秘书,或者说是老总和情人。许铭扬和对方打招呼,对方也和他们寒暄。对方问许铭扬说,你们关系发展得如何?许铭扬一时窘迫,说不上话。她说,只是上司和下属。对方笑起来,说,老弟,要努力,副总可是不同一般呐。她的脸对着电梯口,不看他们。许铭扬点头说,正在努力。
出到公司门口,她并不急着去停车场拿车,而是走到一棵芒果树下。
灵,你做什么?许铭扬问。
摘两个芒果。灵把包丢在地上,攀上树枝,三两下爬上去,在树枝间窜来窜去,似乎回到少年的时代。她觉得欢喜。想起自己在外婆家度过的童年。
还是下来吧,要吃我们去买就是。许铭扬走过来,站到树下,意外看见在树上窜来窜去欢喜的她的粉色底裤。于是,他站住不动,眼睛跟着她的身影转动,失了魂。直到一枚芒过落到他的头上。
看什么呐。她在上面问。
还不是怕你会掉下来,要是受伤可就不好了。许铭扬低下头,窘迫地说。
才不会,我从小就和雷学得一身爬树的好本领。她跳下树来,怀里抱着十来个芒果。从地上拿起袋子,把芒果装进去。
谁是雷?许铭扬还未问出口,一个保安已经跑过来,看见自己他们,于是笑着说,两未老总真是身手不凡啊。
不是要抓我去关禁闭吧,以前不是有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罪名,你就告我一个偷社会主义芒果。她笑起来,丢过两个芒果给保安,说。放上几天,可比铺子里的好多了。
呵呵。保安笑。
我要跑了。她说完真跑起来,缀着水钻的凉鞋踩在地上,咯噔咯噔地响。转眼就消失了,只留下清甜的笑声。
她可从未这样对我笑过。许铭扬阴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