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石头变成植物人,躺在无菌的病房,安详地沉沉睡去。
在工地上视察的时候,一块很大的混泥土块掉下来,石头是第一个看见的人,他把同行的人推开,然后耳朵就听见一声巨响,失去了自觉。过了很久,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的也只是不断向后退的发着白光的日光灯。
雪花呢?他张开口本想问一下自己的病情,却发出奇异的语言,连语言也不能心甘受我的控制了吗?黑幕拉上。
雪花到的时候,手术已经完成,石头也被推进了特殊病房。
医生说,手术应该说是成功的,但由于脑是太过复杂的存在,对于他的昏迷,我们也不能做出很好的解释,抱歉。
雪花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玻璃后的丈夫发呆,许久才恢复过来,用颤抖的声音问。我可以进去看他吗?
可以。医生说。
雪花换上绿色的无菌服,戴着发罩和口罩,站在石头的身边。
昏迷中的石头的脸上平静得出奇,似乎荡漾在秋后的溪水,那是她从未在日常生活中见过的表情。她猜想,他是否如电影里的主角一样沉迷在自己的梦中,不愿出来面对现实呢?这是不合理的猜想,坚硬的石头从来不会惧怕现实的利刃。他已经做出计划,要赚钱撑起庞大的家,让父亲在乡下的家继续完好,不,是更好。他有自己的计划,开始干劲十足。
看来,上天真是不喜欢好人,在石头决定为自己以前的过错承受起该有的重量的时候。上天突然出手,刻不容缓,轻轻一下,把他召去她所不能接近的异世。
她伸出手抚摸他英俊的脸,棱角分明,线条完好。一直到她的手因为颤抖而不能在他的脸上停留。
从特殊病房出来,她一刻不在医院停留,开车回家。
小杰已经放学回家,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看见妈妈回来,急忙解释。我已经做好作业。
雪花在年少的儿子面前蹲下,说,妈妈去做饭,我们吃完去看爸爸。
爸爸今天不回来吗?小杰问,眼睛还是直直盯着电视,丝毫没有注意到妈妈脸上的变化。
是了,你爸爸在医院。雪花起身向厨房走去。
爸爸生病了?爸爸可是从来不生病的。小杰问。
是啊,他可是从来不生病的。雪花开始做饭。
妈妈,爸爸怎么还在睡,叫他起来啊。小杰哭着拉妈妈的衣角。
这是石头昏迷的第二十六天。
雪花渐渐失去了信心,但依然不肯在人前落泪,偷偷躲在洗手间哭泣。她原来以为,也许石头会和电影里的主角一样突然醒来,因为她和儿子在他的身边呼唤他。
石头昏迷的第四十三天,雪花觉得应该给乡下他的妹妹打个电话,于是,她对他的妹妹说,石头在医院,如果有空可以过来看一下他。
小杰的期中考成绩不好,他天天陪在妈妈的身边,不去上课。他觉得自己被重视,这让他高兴,有长大的错觉。可是,爸爸的昏迷让他害怕,他有预感,爸爸不会醒来,他要变成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了。他哭了,忘记石头对他说的话。“男孩子不要老是哭,这让人不欢喜。”他当然不敢对妈妈说自己的想法,怕换来妈妈的一巴掌,就像同学的妈妈打同学一样。
第二天,石头以前一直不喜欢的后妈陈桦和他妹妹一起来了,带着家乡的土特产。她们未曾想过石头会病得如此严重,雪花在电话里没有提起。她们面对昏迷中的石头,一时无措。
大约一分钟之后,石头从未叫过一声妈的陈桦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在医院的走廊。她说,是我害了他呀,他是为了每月给我们寄钱而拼命工作想多挣钱,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他不会跑去什么工地,他该在办公室里的,他可以长命百岁的……
陈桦开始语无伦次。
雪花扶着她,轻声说。只是意外,也是命,与你无关,与谁都无关。
陈桦还是哭个不停,一年前,她的丈夫死了,一直不承认她的儿子却开始给她寄钱,并说会照顾她一生。而现在,这个刚刚接受了她的孩子却变成了这样。她把一切归罪于自己,包括第一个丈夫的死,第二个丈夫的死,石头少年时的出走和现在的意外……
穿白色制服的胖护士走过来,皱着眉,但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又走开了。
三人换上无菌服,进到病房里。雪花沉默站在一边看着陈桦和小妹试图唤醒石头的努力,心内有了一丝安慰,石头若知道,应该也会高兴的。他的亲人在为他哭泣。
雪花开车带陈桦、小妹还有儿子去餐馆吃饭,点了很好的菜,虽然知道大家都吃不下。
吃一些吧,活着就要好好活着。雪花给陈桦和小妹夹菜,对小杰说。叫奶奶和小姑吃饭。
奶奶,小姑,吃饭。小杰说。
乖,你吃。陈桦勉强地笑,摸了摸小杰的头,这是她所习惯的爱抚动作。
一起吃吧,哥会好的。小妹带头吃饭。
对,对,石头会好的,会好的。陈桦也端起碗来吃。
晚上,雪花安排她们在家里睡,但陈桦坚持要去医院睡,她说,也许石头会在半夜醒来。
开始的时候我也这样想,所以天天陪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只是睡,连眼皮也不动一下。雪花说。
房子很大,有客房,大家一人睡一间。但也许真正睡着的只有小杰吧,毕竟还是孩子。
凌晨的时候,雪花实在难受得厉害,起来吃药,去客厅倒水,遇见陈桦。
妈,你怎么还不睡?雪花小声问。
陈桦回过头,不掩饰自己的悲伤,泪流满面。她说,睡不着,出来坐一下。
要喝水吗?雪花左手拿着刚倒出的一杯水,右手拿着热水瓶。
你忍得很辛苦吧,为什么不放开,让自己哭泣呢?陈桦的叹息很沉重。
不是我不愿意哭泣,可是,我其实是没有泪水,并不觉得应该哭泣。雪花一仰头,把安眠药吃下去,然后喝掉一大杯水。
你吃什么?陈桦问。
安眠药。雪花说。石头的安眠药,他最近时常失眠,生意似乎不大好。他从不和我说生意的事。
他果然是因为……陈桦的眼泪又落下来。
雪花忙解释,不要误会,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石头这一年来过得比以前要好,因为心里的结解开了。他喜欢你,他因为可以为大家所需要而欢喜。
那孩子,一直过得不好吧。
雪花觉察到药开始起效用,于是站起来,说,药开始有用了,我要回去房间了,倒在这里睡也不好,妈,你也早些睡吧。
嗯,我再坐一会也就可以去睡了。陈桦说。
雪花回房间去了,留下孤单的老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新月的寒光悄悄爬进来,微笑着望着老人。
那孩子,一定过得不好。老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