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噩梦中惊醒,倏地坐起身,只见山洞口雪花四撒,脚前火堆烧得正旺。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平息呼吸,已经两天了,一闭眼就是满眼的大火,还有那孩子的哭声。
看看对面秦大哥的睡处——空的,裹了裹身上的毛斗篷,侧身望望洞口,他正坐在洞口的砾石上。
见我过来,让了个空挡,“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母女俩的影子。”坐到他对面的石头上。
递了只药袋给我,“可以凝神静气。”
我一直很好奇,他的身上似乎总带着很多药袋。
“这是师尊他老人家对我的特别厚待。”见我盯着药袋看,不免开口解惑,“他说我杀气太重,需要静心调和,是不是看起来不像?”
我微微点头,他看起来确实不像那种杀气重的人,相比之下,靳武、万千秋身上的戾气都比他重。
见我点头,他不免哼笑一声,“问你个问题,凭你的第一感觉,你认为六国之中,哪国最弱?”手指间摆弄着一直干柴棒,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不知道。”心虚地摇头,我确实自小就听人说过武秦最弱,武秦也最穷,穷得要卖老婆孩子,有不少笑话都爱拿武秦人说事,说他们穷得一家人只穿一条裤子,之余等等,以前宫里的那些宫女们时常会为这些笑半天。
他看看我,扯唇笑笑,“想说谎,第一个要骗过的就是自己。”
我低头闻药袋,当没听到他的话。
“人弱被人欺,国弱自然也会被国欺,二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夜……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你知道比家恨更让人暴戾的是什么?”
“国仇。”这句话先王也曾说过。
“对,国仇,所以那个时候,我很暴戾,活下去的目的就是报仇,国仇家恨。”拿过我手中的药袋,“我经常被关到山洞里闭门思过,最后师傅给了我这些药袋,他说在我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之前,不要扔掉它,我带了它二十多年。”抬头,“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你带出来?”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下,转而望向无边的雪夜,“我觉得我跟你们很像。”一个使劲将手中的药袋扔进了白茫茫的大雪之中,“现在看来,这些都用不着了。”
我不是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看起来他像是通了一些事,也许他的经历比我的更不堪,一件能让人铭记二十多年,尚不能释怀的事,肯定不是单纯的仇恨那么简单,何况他当时只不过是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在这样一个不善于记事的年纪,却让他记得那么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呢?
甘兰城以东的山脉正是楚山山脉的末端,为赵、韩、晋三国交界,地势险峻,人迹罕至,行至第三天,我们的坐骑摔下了山崖,我差点也跟着滚进山谷。就是这样,他也没有绕近路,反而越发向人迹罕至的地方走,我有个奇怪的猜测,觉得他更像是在察看地形。
好不容易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站在山顶向西望,碎雪之中隐约可见甘兰城的轮廓,不禁暗松一口气,却陡然发现脚后跟有点痒,而且是越来越痒,还伴着轻微的酸痛,也许是走得太多,再加上受冻,并没有太在意,一直坚持到半山坡,实在是疼得走不下去,跟他落了一大节下来,干脆倚到一株杉树上,心想歇一下再走,望着他的背影在碎雪中渐行渐远,一闭眼,跟自己打赌,他什么时候会发现我落下。
等到的只有漫天的碎雪,看来还是那个总被人遗忘的云未央啊,扶着树干撑起身,路还是要靠自己走的。
一瘸一拐地沿着山梁下来,山口的一棵针松下,他正主剑望着天外,碎雪渐渐转大,犹如鹅绒,走近他的身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马平川的银白天地,雪鹰赳鸣,人踪杳无。
“天府之地啊——”他眼中的神采似乎看到是什么太平盛世一般。
弯身捡起他掉在雪地上的毛料袖套递给他,他却并不带,将剑收到腰间,“来,上来。”背对着我,微微躬身,示意我爬上他的后背。
“……”僵在原地,手上还攥着他的毛袖套。
“上来吧,照你这么走,天黑肯定到不了甘兰城。”
不管他怎么说,让我上他的背,似乎还真不大好意思,直往后退了好几步,尴尬地笑笑,“我能走。”
对峙了半天,最终还是爬上了他的背,我不大喜欢那种静谧的对峙,或者说被他一瞬不瞬的注视,总感觉他的注视隐含着某种奇怪的号召力,或者——压力。
漫天的大雪,浑天一色的银白,人行其中如同沧海中的一滴水珠般渺小。
伏在他的背上,望着他口中的这片天府之地,他的说法:这里东临楚山,西接赵晋平原,南有韩晋谷地,北连渭水之岸,这甘兰之地是天造地设的粮仓,可惜位及三国交接处,毫无办法舒展。
静静听着他的声音,大雪虽缭乱,却并不觉得冷,行至一处灰岩下,抹掉额上的碎雪,竟隐约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笛声,不仔细听,还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转过黑岩,眼前的景色不免让人讶异:一汪清灵的泉水,一片缭绕的雾气,与周遭的四野苍茫相比,这汪温泉更显得活泼、清灵,一白发老翁盘坐在泉眼前的黑岩上,正吹着骨笛,笛声在四周的岩石间反复回响。
我们一出现,笛声也跟着停下,老翁抬头望过来。
我赶忙从他的背上爬下来,“敢问老人家,往甘兰城,可是走这里?”他抱拳拱手,有点明知故问,甘兰城就在不远处,隐约可见城墙的轮廓,根本没必要再问。
老翁将笛子收进袖袋,“再往西十五里就是甘兰城。”
“打扰!”
老翁微微颔首,一直目送我们绕过泉水往西而去。
“大哥,那老翁有点奇怪。”视线从身后的老翁身上收回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他的脚步。
“怎么奇怪?”
“放眼四处人踪杳无,一位老人,身上没有附带任何行李、衣物,坐在这里吹奏骨笛,看上去不奇怪吗?何况甘兰城兵变,就算不会波及周边,可难保没有盗匪出没。”那老翁的眼神总让我心里疙疙瘩瘩的,不把心里话说出来,总觉得有点担心。
听完我的话,他点头笑笑,只说了一句,“咱们继续走。”再没什么表示,我心里总有点发毛,老觉得身后那片黑石林里隐藏着些什么,那老翁威严的双目很难不让我遐想连篇。
雪势渐斜,风声乍起,西北风卷着鹅绒大雪一古脑地冲到脸上、身上,他背过身,将斗篷展开,挡去了迎面而来的风雪,抹一把脸上的积雪,正想快步钻到他的斗篷下,耳际却传来破碎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