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端阳节。周二虎和慕容铎和杨洪一起坐在狗脊关的寨楼上吃粽子。棕黄色的棕叶被剥开,露出软和香甜的糯米饭,再在盘子里滚上一层据说是皇帝劳军赏赐来的白砂糖,几个人吃得分处香甜。风焚不喜欢吃甜食,只是看着他们吃,喝着本地新出的的谷雨茶,脸上挂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一份命令摆在茶桌上,没被压住的纸角在春风摇动着,这一纸命令给风焚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惊喜:李自成、张献忠、和高迎祥等部,被堵在兴安府城北车厢峡中了,陈奇瑜命风焚速携带火炮前去增援,以稳固胜局。
没有人比风焚更了解这件事的巨大意义了,没有流贼,就没有明王朝的两线作战了,也没有财政崩溃,没有吴三桂在山海关倒戈了,没有汉人拖辫子称奴才了,也很可能没有屈辱的近代史了。
风焚的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兴安府离风焚驻防的平利县并不远,数天以后,风焚的天雄军进驻了兴安府,卢象升、练国事、贺人龙等人也赶到了,然后陈奇瑜直属部队的小包围圈外又建了一个大包围圈。
流贼身陷绝地,数重包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人,是是真正的插翅难逃了。
流贼在接下来的时间内组织了数次冲锋,但是他们这些疲惫之师已没有在狗脊关那样自杀冲锋的勇气了,他们在长达四十余里的狭长绝谷里根本就摆不出一个象样的队型,陈奇瑜毫不费力地打退了他们的进攻。
风焚和卢象升等人军队只是在外围待命,根本就没有上场的机会。
雨一刻也不停地下,大明朝的北方,好多年没有这么持久绵长的雨季了。空气中似乎能拧出水来,一切都潮湿不堪,一切都仿佛发了霉;绵密的细雨浸润了每一寸土地,军中帐幕挡不住潮气,雨披遮不住雨水,将士们的盔甲开始长锈,干粮开始发霉,弓箭脱胶松弦不堪使用,火yao也需要小心烘烤以保持干燥。
但是没有人抱怨,人们反而在心底里感激着老天爷。包括风焚在内所有的人都相信,老天爷在昏头转向几十年后,头一次睁开眼睛,站到了大明朝这一边。因为这场大雨对于参与围剿的人们来说,只是一场麻烦,但是,对于围在山谷中的流贼来说,却是一场灭顶之灾;大雨使他们丧失了机动能力,没有干柴、熟食和干燥的衣服,缺少帐篷雨具,更加容易冻饿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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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流贼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冲锋了,他们丧失了一切活力与希望,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陈奇瑜领着众人站在山崖的绝壁之上,一个幕僚小心地为陈奇瑜撑着油纸伞,众人屏息静气站在他身后,俯瞰着整个车厢峡。
山谷中零星立着几个帐逢,外面歪歪斜斜地躺满了人,不知是活人还是尸体,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的尸体腐烂后的恶臭,证实着谷中的流贼每天都在大量死亡,也证实流贼已没有心思掩埋同伴尸体了。
“大雨已经下了二十天了!”陈奇瑜叹息着,方正的国字脸上一半是踌躇满志的得意,另一半是悲天悯人的慈悲,“前几天,谷中还冒出过几缕青烟,这两天就完全没有半点烟火了!这些流贼纵使还有战马可杀,也只能吃生肉了啊。”
“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等自是感佩之极。现在这些流贼甲穿弓脱,刀枪锈蚀,数日不得一食,只等着引颈授首了啊。”陕西巡抚练国事赶紧附和道。
风焚站在这一圈人的最外边,听到练国事的恭维,心里承认他说的是事实,这些流贼的确已经是途穷末路,绝无翻盘的可能了!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陈奇瑜吟了一句不知哪个酸丁写的诗,摇头叹息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啊,这些人也是我大明朝治下子民啊!我等身受圣贤教诲,实不忍多造杀孽了。”
“大人悲天悯人的胸怀下官着实佩服!不过,我等既为国效力,当不避艰险,不羁于虚名俗理,当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卢象升朗声答道,话语中颇的激励支持之意。
“卢大人这一席话说的有理,咱陈大人今次就作了伏魔金刚!”练国事击掌喝彩。
陈奇瑜脸色阴沉,没有说话,现场只有沙沙的雨声,气氛突然变得压抑了。
过了半晌,陈奇瑜又道:“那依大家看,现大是进剿的好,还是继续围困的好?”
“末将以为,还是继续困着他们好。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形,简直就是上天专门赐予大人的大功劳,只消再用半月,这里面的人就会死得干干净净。若是举兵进剿,士兵们见了谷中惨象,只怕会吓得手足无力,再说,兵员出入反而给了贼酋趁乱逃走之机,还不如稳守的好。”参将贺人龙站在风焚旁边,粗声大气地建议。
“说的的理,先还是这样子围着吧;大家都在雨中站了这么久,都到本督的帐中喝碗热茶吧。”陈奇瑜说道,看来他还有什么事要召集大家细说。
于是大家一起来到了大帐,大家按职位大小依次坐定,接着就有仆人端上香茶和点心,奉上热毛巾给大家擦脸。
陈奇瑜待大家安顿下来,忽地笑道:“今天,本督要让大家见一个人,大家姑且看看再说。”
说着手掌一拍,就有一个人从帐门口爬了进来,扑在大帐中央,连连磕头。
一时之间大家都没有看清脸色,只知道这人衣服粗陋,是一个下人。风焚是与会中人官职最低的,因些坐在紧靠着大门最末位,因此,爬进来的这个人几乎就跪在了风焚脚边了。
这时风焚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臭味正从这个人身上传了过来,很淡,但是非常特异,真冲脏腑,中人欲呕。风焚想了一下,明白了,是尸臭!就是围困流贼的山谷里也弥漫着那种恶臭!
显然这个人刚从围困流贼的车厢峡中出来,虽然可能换过衣服了,但头发和身体上仍然留有峡谷中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尸臭。
风焚按住弯刀,霍地站了起来,对着陈奇瑜大声道:“大人,这人是流贼!”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还有两个文官吓得站起来后退了两步,只有陈奇瑜恍若未闻,神态自若,显然早知道此人身份。
地上那个人仿佛没听到风焚的话一般,仍在磕头。只是他在头低下去时,飞快地扫了风焚一眼,就是那短暂的一瞟,风焚觉得自己的眼睛象是让冰冷的针刺了一下一样,极不舒服,待他定睛看时,那人已将头转了过去,又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风焚慢慢地坐了下去,只觉得整个大帐中都充满了浓烈的尸臭,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陈奇瑜漫声道:“好了,好了,别老是磕个不停,我看着都头晕了,跟各位大人说说,你是谁吧。”
那个人又磕了两个头,这才抬起头说道:“罪民李自成,叩见各位大人!”
李自成!这个人是李自成?风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领军百万推翻了明朝,在北京城里当过皇帝的枭雄,此刻正象一只狗一样跪在地上求饶?他竟然一个人来这里投降了?这不可能!决不可能!风焚压抑着跳起来大喊的冲动,盯着这个满身尸臭的磕头虫。
跪在地上的自称是是李自成的人象是感应到了什么,再一次回过头来,温驯地看了风焚一眼,然后迅速地垂下眼皮。
又是那种如同实质的针刺一样的眼神!风焚再一次感觉到了极其的不舒服,这个人知道自己对他满怀敌意!有着野兽一样的第六感觉和鳄鱼一样残忍的眼神,说不定这个人真是李自成!
“你真是那个李自成?陕西人米脂人?闯将?”陕西巡抚练国事满腹狐疑地问,他既是在问帐内跪着自称李自成的人,更是在问陈奇瑜。
“罪民的簪称,万死!万死!罪民万不敢应!”那个人跪在地上,再次磕头,声音呜咽。
“那你真是那个李自成了?你来这里干什么?”练国事的疑惑反而更多了。
“罪民是来向陈大人投降的,求大人慈悲为怀,饶我等一条狗命------”李自成一边回话,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擦掉额头上的污泥,这样一来反而把脸更脏了,涂成了一张滑稽的大花脸。
“你来投降?呵呵呵,我们还要你投降吗?”坐在风焚对面的贺人龙站了起来,走到这个自称李自成的人身后,对着他翘起的屁股一脚蹬了下去,这个人被踹一头扎在地上,脸上又在地上蹭了许多污泥。
“贺参将!让他把话讲完。”陈奇瑜严厉地喝道。
“是小人该死!是小人该死!小人不是来投降的,是来求官老爷饶命的。小人说错话了,该打!”那个人抬起手来,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小人是家里穷啊,小人一家人都饿死了,小人当过驿卒,后来让朝庭给裁掉了,于是就没了饭吃,没了活路,才出来讨饭吃的啊。小人和一帮穷兄弟都只是想弄口吃的,小人不是谋反啊。”这个人话到这里开始大哭起来,听起来颇为凄惶。
“你们现在峡谷中有多少人?”巡抚练国事没心思听他开诉苦会,开始发问探听流贼的虚实。
“大概有五、六万人。”这个自称李自成的人回答。
“你们不是号称三十万大军,实数也在十万以上的吗?”练国事再次问道。
“以前是有十来万人,但后来大家一起在山里转了几个月,又淋着雨,饿的饿死,病的病死,冻的冻死,就只剩这么点了。现在,在谷中每天都要死不少人,我们都饿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幸亏现在天气暖和了,要不现在全都冻死在峡谷中了。”自称是李自成的人再次回答,对自己军队的惨象毫不讳言。
“那你为什么还没死?”练国事厉声追问。
“小人有匹战马,山谷的草让人吃了,马没草吃,就饿死了。小人分得一腿生马肉,吃得节省,一共吃了十一天,所以撑下来了。那些吃肉吃得快的人,后来就没得吃了,就饿死了。”这个自称李自成的人回答。
“吃了十一天?”练国事惊叫起来,“这种天气,那马肉不是早就腐臭不堪了吗?”
“兴许是臭了,不过峡谷中到处都是臭尸,小人闻不出来了。只记得那肉开始很紧,用牙齿都撕不动,后来放久了,变绿了,小人用舌头一卷,肉就掉到嘴里了,嚼都不要嚼就烂了,滑而多汁。”自称李自成的人咂了咂嘴,仿佛在说一种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