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眼前这个有着苹果一样红扑扑小圆脸,还扑闪着亮晶晶杏眼的女孩子,就是传说中绝色出尘的轻仙医女么?
他不免有些失望。
然而失望归失望,正事还是要办的。于是他转过身去,提声吩咐道:“来人,把箱子打开。”
一声令下,他身后堆放得密密麻麻的大箱子一个个被打开了来,纵然今日天阴气凉,那突然闪出的光芒还是刺得毫无心理准备的姬笑笑差点花了眼。
“素闻医女大人技艺超群,乃古今第一神医。今小王奉父皇之命特来叨扰,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医女大人笑纳。”
幽僻处,应无人行,可今天却有人走近了门可罗雀的轻仙居,敲响了门。
朱门缓启,锦袍华贵的年轻公子伫立在门外,笑容如玉温良。
“久闻轻仙居医女大名,今日小王带此薄礼来叨扰,还请医女大人笑纳且见谅。”
原来是找医女的啊。
姬笑笑以手护眼,挡住诸箱开启时闪耀夺目的刺眼光芒:“对不起,医女她已经升天了。”
“升天了?”小王爷惊讶之后露出了失望而踟蹰的神情,“糟糕,这可如何是好?本欲请她到京城去,为我父皇治疗眼疾……哎,这下可糟糕了。”
姬笑笑指着那一箱箱金银道:“那个,请将箱子先关起来吧,我眼睛快被闪花了!”
小王爷让众人关掉了箱子,旋即又转过头来笑道:
“久闻医女独爱世间各样珍宝,其中最喜这些耀眼之物。不料她的门生却如此超然,对这些俗物都不屑一顾,再加圆润福相,难不成姑娘是那云上仙人?”
听过谬赞的,没听过赞地这么肉麻的。这位公子看上去是个端庄样,拍起马屁来倒一点都不矜持。
姬笑笑干笑了两声,有些抱歉之意:“我不是医女的门生啦,医女已经升天了,你还是快去找别的名医吧,免得耽误了病人。”
“别的名医已有其他皇子大臣去请,小王是奉命专程来请医女的。”公子叹气苦笑,“医女大人是我父皇最看好的,如今却……哎,这下小王可怎么交差啊?”
见了他苦恼叹气的模样,虽然也为他忧心,但姬笑笑也只能抱歉地一笑:“这确实也没办法……”
“要不然这样吧,”小王爷忽然灵机一动,出了下策,“还烦请姑娘以医女得意门生之身份随小王进京。”
“这怎么能行呢?”笑笑连连摆手,“我根本不懂医术……”
“并不需要你懂什么,只需姑娘为我父皇把把脉,然后摇摇头,就说自己无能为力就可以了。”小王爷无奈地笑笑,“若姑娘不跟小王一起回去,父皇又会骂我笨,说不定还要挨一顿板子,还请姑娘可怜可怜可怜在下。”
“可是……”
“请姑娘放心,此事绝无第三人知道,而且这一箱箱珍宝,全为小王敬姑娘的辛苦费。再说小王的兄长们已去聘请别处的眼病名医,姑娘此次去,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这些人间皇帝,大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戏弄天子的事要是被天庭知道了,她和万劫就没这么安静的休养日子过了。思及此,姬笑笑正欲摇头拒绝,却突然听见庭院深处传来沉沉的男音:
“她不是医女的门生,我才是轻仙居的新主人。”
万劫?姬笑笑诧异了,他怎么会……
“咦,”小王爷抬眼望去,庭院内并无半个人影,“好像有人在说话,可是又没见人。”
“呃,这个……”姬笑笑不知道人间有没有“千里传音”这个说法。
这时仍在房中休养的万劫又开了口:“不必多问,去准备马车上路。”
接着,他又加上一句:“笑笑进来,准备行李。”
听到万劫不同寻常的吩咐,姬笑笑还在犹疑中,小王爷却拍手高兴了起来,拱手作揖道:“那先谢谢神医了,马车早已备好,小王再次恭等神医。”
疑惑归疑惑,笑笑仍旧还是乖乖听了万劫的话,进去“收拾行李”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左不过就只有医女留下的几味药材,还是万劫恢复仙气所需要的;再不然就是医女的银针火罐,既然要冒充大夫,至少要有些滥竽充数的工具吧?
三月的细雨还在纷飞,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在庭院外安安静静地等着,稳坐于塌上的万劫也专注地运气打坐,只有满腹疑虑的姬笑笑……
“想问什么就问。”
万劫的语气不怎么好,似乎受到了她狐疑心情的打扰。突如其来的暴躁把笑笑吓了一跳。
回头望着他,正在收拾包裹的姬笑笑皱眉道:“万劫,干嘛要冒充大夫啊,万一被天庭的人发现了……”
“你没听到外面那个人说,他们在为皇帝召集天下能治眼疾的名医吗?”万劫打断笑笑吞吞吐吐的啰嗦。
姬笑笑恍然大悟:“哦,原来万劫你是想也去请那些名医给你治眼疾啊。”
“不是请,是要,”万劫的态度和声音一样冷,“我要他们医好我的眼睛。”
“可是他们又不是仙界的人,”笑笑有些担忧,“万一他们医不好怎么办?”
没有回答。
嗯,好吧,反正他向来都是这样,不喜欢回答的问题从来都不会回答的。天性豁达或者说天生大条的姬笑笑耸了耸肩,回头继续收拾银针和衣衫。
“那就杀了他们。”
良久,他才淡淡地、狠狠地、冰冰地回答了。
姬笑笑惊诧地回头望他,一瞬间之后,怔怔地呢喃道:“可是万劫……”
“还有,你太吵了,不准跟来。”
自那日万劫不顾她苦苦哀求撒泼胡闹,仍决意独自随小王爷而去后,姬笑笑一人留下,在轻仙居中终日郁郁寡欢,胡思乱想。
一会儿又担心他伤势未好,只怕会旧疾复发;一会儿又想到他始终这般冷面冷心,自己一颗心全在他身上,却怎么也得不到个好字。越思越愁闷,越想越为自己不值,然而无论再埋怨、再嗟叹、再泪流满面,怨完了之后,依旧是深深的思念。
她真的,很担心、很担心他。
不说别的,单说他一双看不见事物的眼睛,人家见了,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医眼疾?
但人家真的相信了,因为万劫略带冷讽地说了一句:“医者不自治,你没听过吗?”
呜呜呜,枉自她对他倾心一片,死万劫臭万劫,你太过分了!
不行,她要去找他,要声色俱厉地告诉他,他实在太伤人了,她才不是跟屁虫呢,她是有尊严、有爱心、有智慧的前任春光仙子姬笑笑!
她要去告诉他,可恶的万劫,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很好!
当姬笑笑苦思深深到哭声都快抽噎碎了的时候,她已经包袱款款地走到了天子脚下——城外不远的一座荒村之中。
与纸醉金迷的京城不同,此地穷山恶水,人烟稀少,但也好过她一路路过的许多“路有饿死骨”的州县。看来这把要烧尽人间天下的战火,还没有蔓延到夜夜笙歌的皇城来。
“糟糕,怎么又走到这儿来了?”看着地上的小树杈子,姬笑笑郁闷地哭丧了起来。
先前用来乩方向的树杈如今又出现在她面前,这不是说明她又回到了原地吗?
可是她明明走的是直线啊,怎么又绕起圈子来了?
薄暮渐浓,夜幕慢慢地将低垂下来,丝丝凉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沁得她心慌意乱。
哎呀完了,天都快黑了,她却还在这里绕圈圈,今天只怕是遭那些小妖小鬼们的道了。真可叹,她再过不久就要一千岁了,到时候要历劫晋升,现在却连个小鬼们的恶作剧都能整得她心慌慌,万一她过不了那个劫……
从丰茂的杂草丛中望去,薄雾中的远处,似乎有点点晕黄,正隐隐约约地照亮。
姬笑笑认得,那是油灯的微光。
难道,前面有人家?这可真是太好了,刚才一路绕圈圈,这下子可算找到直线走的方向了。
今晚有落脚的地方,再不怕荒郊里的老鼠和毒蛇了!
拔开层层丰草,姬笑笑几乎是欢呼着跑了过去。雾霭背后,是一所干净朴素的小茅屋,里面烛光微微,寂无人声。
“没有人吗?”叩门无人响应,笑笑趴在窗户上打量了几眼,却见里面除了一张硬邦邦的床榻,一张小巧的木桌子,再无它物了,由此便不由地喃喃自语起来,轻轻推开微微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破旧的小桌上,点着一盏暗暗的油灯。尘灰落满桌面,灯台却可疑地铮亮。
吱呀的一声,是开门的声音。
姬笑笑回头一看,一个英挺阴沉的玄衣男子正伫立在门口。
“万劫?!”断然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日思夜恨的人,笑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笑笑,”容止无双的万劫开了口,声音如有磁性,令人欲罢不能,“对不起。”
对……对不起?
万劫还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的存在?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如竹挺拔的人走了过来,一双深眸流光溢彩诱人深沉,“笑笑,原谅我吧,我是这么地喜欢你……”
朝思暮想的俊颜慢慢低了下来,越来越放大。
好香啊,像春天的味道。那么淡,又那么悠长,一丝丝地沁入鼻腔,蔓进心房,似一朵轻云要将她的魂灵儿悠悠拖起,好香啊……
还有他温柔的呼吸,吐纳在她的眉间,鼻端,及至唇畔。
万劫……
如梦似幻一般,原本阴沉冷酷的声音在她耳畔变得如此低缓温柔,似在挑逗:
“我爱你,你也爱我,对吧?笑笑,让我爱你,爱你……”
“你不是万劫!”
姬笑笑猛地睁开双眸,坚定的眼神让面前的男人一怔。
“我怎么不是万劫?”男人勾起嘴角,笑容和煦如清风,“笑笑,你不认识我了吗?”
原来万劫笑起来这么好看啊!被这世无双的笑颜深深震撼了的姬笑笑不由地又胡思乱想起来,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神智,坚定不移地说道:
“我认识万劫,可是你不是万劫。”
“为什么?为什么说我不是万劫?”男人很是疑惑。
“因为……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你就不是万劫。”笑笑偏头说,“万劫在我身边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万劫,但你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万劫。”
笑笑顿了一顿,又直视着他的眼道:“还有,万劫的眸子是如冰清寒水一样寂寞的,你的眸子里,却充满了炽热的贪念。”
“哈哈哈哈!”假扮万劫的男子仰天大笑,忽然摇身一变,露出个白面青眼黑獠牙的狰狞摸样来,声音似由一男一女混杂而成,“伪装不成,那我就直接吃了你好了!”
话毕,那妖怪抖开斗篷跃飞起来,猛地朝笑笑一扑,就欲一口吞掉。可怜念了咒语也没足够仙气来应付的姬笑笑,只好东躲西藏四处逃命,无奈此屋甚小,唯一可藏身的桌子也被人家彻底地掀翻了。
“等等!”姬笑笑被他的血盆大口吓得连连退后,一时花容失色,口齿难清了,“你你你你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你你你你你你要是吃了我,我是天庭……”
“哈哈哈,看准了你的仙气微弱,所以才来吃你。想必你这等小仙,死了也没人会来查询。再说我吸了你的仙气,即便我不能成仙,也是功力大增啊!”
“妖孽,还不住手!”
突然一声朗声厉喝,唬得妖怪都是一怔。
姬笑笑抬眼看去,门口正站着一个白衣青帽,面上如火烧过一般不堪。此时他一脸的正气凛然,手心中一块青绿胎记忽然大放异光,刺得笑笑都睁不开眼了。
姬笑笑被这满屋的绿光刺得睁不开眼,耳边只听得那阴阳怪气的惊天惨叫和平地而起的狂风乱舞的声音。
当尖叫声渐渐远遁后,周围的光也慢慢地温和了下来,进而消失了。
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四周竟是一片杂草丛生,什么小茅屋油灯台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这是……着魔了吧?
“姑娘,你没事吧?”
温和清朗的男音从背后响起,姬笑笑回首一看,刚才那位白衣书生此时正站在她的身后。
月华皎洁,照亮了他那一张烧坏了似的年轻面容,和这面容上一道道长长的、燎泡的疮疤。
“啊!”姬笑笑被这惨不忍睹的面容吓得忍不住叫出了声。
书生一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触碰到疮疤的那一瞬间赶紧转过身去,撩起帽子上的白布来遮挡,只露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外面。
姬笑笑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后悔,人家好歹还救了她呢,她怎么能……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遮住了脸的书生回过头来,眸子里流出带有苦涩的笑意:“没什么,我都习惯了。
人家如此海量,笑笑更是悔恨有加了。不好意思地绞绞衣裳,笑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个,多谢你刚才救了我哦。”
书生说:“荒郊野林的,姑娘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哎,如今天下大乱,妖魔横行,可怜手无寸铁的百姓不是被踩在马蹄下,就是饿死朱门外,余下的许多,还要成为妖精野怪的猎物……哎,只恨当权者自顾夜夜笙歌,哪知民不聊生啊。”
笑笑奇怪道:“你既有安邦定国的大志,何不考个功名,等你进了庙堂,天下百姓也好过些啊。”
此话一出,书生一双眸子瞬时黯淡了下来,不知此话是否刺到了他的伤心处,只听他一声凄楚苦笑:
“功名?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见他这般痛苦,笑笑也识时务地闭了嘴。
“姑娘一人行走在外,此地实在不宜久留,”书生恢复先前的温和庄重,好心地劝说,“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气氛不似先前那般凝重,笑笑也轻松了起来,打趣道:“你不停地劝我快走,可你也是独身一人,为何你又在此地闲逛?”
“我?呵呵,来,我带你走出这林子吧。”书生一面领着路,一面与笑笑解惑道,“我这手上天生有个胎记,妖魔鬼怪见了都怕,所以我也无需害怕它们了。”
“真的吗?好厉害的胎记,说不定你原是个神仙托生,所以才有这样的法力呢。”姬笑笑半玩笑半认真地猜测到。
书生扑哧一笑道:“怎么可能?你见过哪个神仙长着我这么一副尊容的?”
“你这脸……也是天生的?”
书生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倒不怕,昆仑山上有一个碧水池,只需在里面泡上半个时辰,保管你身上什么伤都好了。”
只可惜,它只针对一些人间小伤,要不然她就是一桶一桶地抬,也要把水抬来给万劫治伤。
书生不以为然地笑了:“那都是一些无根无据的传说,怎么信得?况且昆仑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单凭一双腿,怎么去?再走几步就到京城了,你今晚先在客栈里休息,等到明日再出城吧。”
“出什么城啊?”姬笑笑说,“我就是要到京城去呢。”
“你去京城干什么?”书生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姬笑笑的穿着用度,又问道,“是去投奔亲戚吗?”
外面已经乱得不像样子了,可怜此女只剩孤身一人……
“不是,我是来找我丈夫的。”一想到他临走前的冷漠和那句烦她的话,又忍不住酸了鼻子,“他走的时候太讨厌了,我要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他是我最最最最讨厌的人,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从此我们一拍两散就算了。往后他再生再死,再孤独再无趣,我再也不理他了!”
还有这样的夫妻啊。不过看姑娘这潸然欲泪下的样子,这“一拍两散”的计划,能成功吗?
书生疑惑道:“那你知道你丈夫在京城何处,做些什么吗?”
“知道,”姬笑笑抹着眼泪点点头,“在皇宫里给皇帝治病呢。”
“治病?!”书生似乎震惊了,“哎呀姑娘啊,你不该来的。听说皇上召集了全天下的名医来治病,治不好就难保人头,自从上月以来,都不知有多少名医人头落地了。”
“什么?!”
万劫本来就没打算给那个皇上治什么病,那不是……
“不过这几天听说皇上并不那么暴躁了,只是……”
“只是什么?”姬笑笑很好奇。
“虽然照样的暴戾冷血,但是性格却变得很冷酷,很孤僻起来了。”书生说。
两人一路说着,不一会儿,恢弘繁华的夜下皇城就到了。
第四章(2)
也算这两人运气好,赶着关闭城门之时进了去,两人前脚才跑进去,后脚大门就已关上了。
“柳公子,柳公子!”木板搭成的楼梯上,只见一个小小巧巧的影儿飞奔了下来,“你要去哪儿啊?”
一觉才醒来,却听到推门而入的店小二惊奇地问她为何不跟柳公子一起走,姬笑笑这才呼哧呼哧地跑了下来。
其实不过是一面之缘,况且她又不靠他施舍宿费饭钱,本来他走不走与她是无关的,不过昨日他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已打定主意在与万劫诀别之后,就要带他去昆仑山报恩。
他这样不吭一声甩手走了,以后可叫她上哪儿报恩去?
正在掌柜柜台上结账的柳庄生侧过来笑道:“见姑娘还在房中歇息,就没好打扰。我要出城,先告辞了。”
“好好的,出城做什么?你离了京城,以后我在哪儿去报答你呢?”不似这凡间的女儿家羞羞答答,从不读《女训》的姬笑笑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周围的食客们马上就是一片窃窃私语。
遮住了面容的柳庄生连脖子都羞红了,连忙退了一步,扯回袖子。
姬笑笑没料到他有这层意思,只以为他一心要走,便急忙说道:“你就留在京城里吧,等我办完了事,就带你去昆仑山去;再说了,你自己都说外面是兵荒马乱的,出去做什么呢?还不如在这里找份差事呢。”
话音刚落,一群看客竟然大声哄笑起来:
“哎哟姑娘你小瞧人家了,人家可是状元郎啊。”
“哈哈哈,你以为他还有脸呆在京城吗?”
姬笑笑睁大眼睛,一会儿看看羞愤交加的柳庄生,一会儿看看哄堂大笑的看客们,实在不明就里。
“姑娘原来不认识柳公子啊,”掌柜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可是京城有名的‘鬼面状元郎’啊。”
“哈哈哈,真是古今第一的大笑话,长得这么丑陋还敢来考状元,怪不得皇上要把他轰出殿堂呢。换做是我,我也要轰啊!”
“哈哈哈哈,公主殿下还仰慕他的才华,结果一见了本尊,吓得晕了过去,哈哈哈哈哈!”
蜚短流长越说越过分,本就十分自卑的柳庄生此时更是羞愤难当。此地他再是没脸站下去了,急急从身上搜出些碎银子,一把扔在柜台上,低头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那无良掌柜还在后面大声喊他:“喂,柳公子,柳公子,我还找你三文钱呢,你不要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姬笑笑悔恨自己引出这样一个场面,又见这些人如此无礼昏庸,气得连手指都在颤抖:
“你们这群人,真是太恶心了!柳公子心地善良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倒还得了个宝一样傻笑。你们笑吧笑吧,笑了又能怎样呢?柳公子才华横溢有治世之心,早晚遇到明主,到时候高居庙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千古留名。你们呢?你们这群饱食终日的家伙,去外面看看吧,战火很快就蔓延到城门口了,到时候你们全都是炮灰,都是铁蹄下的肉泥,妖怪口中的烂肉,看你们还能笑话谁!”
见人家动了怒,笑声渐渐地小了起来,但仍未断绝过。
掌柜的与她干笑道:“姑娘,我们不过是玩笑几句,没有什么坏心的。再说了,柳公子的才情惊世骇俗,天下人都是知道的,要不然他怎么年纪轻轻就在殿前摘了桂冠?您犯不着与我们这些小人动气的,真正该气的是庙堂上坐着的那个人,要不是他,柳公子如何得了状元还不能衣锦还乡呢?”
“庙堂之上?庙堂之上的哪个人?”
“还不就是皇帝老爷咯!”看客们又开始笑了,“今日皇帝要亲自抄捡宰相府邸,只怕这会儿都快抄捡完了,姑娘要去骂他,不如现在就去啊。”
“宰相府邸在何处?”
那无聊食客朝东一指:“过去三条大街,就看得见了。怎么样,敢不敢去?”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现在就去骂那个昏庸的狗皇帝!”
遭了激将法的姬笑笑挽起袖子就冲了出去,掌柜的急忙喊她,却再喊不住了。看客们这才惊觉把玩笑开大了,一个个惊得冷汗直流。
胆敢在御驾前骂街,她必死无疑啊!
只是看客们并不只担心这小姑娘被车裂还是被凌迟,他们只怕官府追查起来,他们刚才那一番话,也要算是“煽动”啊。
众人悔恨交加,一时心惊胆战,各自回到家中收拾包袱,逃遁而去了。
这头姬笑笑受众人挑唆所激,大步流星地冲到三条大街外的宰相府邸外,正欲高挽广袖,一鼓作气闯进去,不料还在巷子口就被人高马大的禁卫军给挡住了。
呃,她忘记了,九五之尊出行,哪儿那么容易就让她给接近了的……
“站住,干什么?!”卫兵厉声吼她。
“我来找皇上说理的。”姬笑笑毫不畏惧地挑眉。
笑笑的不卑不吭让向来只会狗仗人势的卫兵勃然大怒:“跟皇上说理?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赶快滚,要不然现在就把你当宰相家的同犯一起抓了!”
“我……”
姬笑笑正欲与他对骂几句,却听一阵嘈嘈杂杂的脚步声,似一群人在急急地奔走,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尖尖地扯吼道:
“皇上要回宫了,摆驾!”
这边卫兵吼得更凶了:“皇上要出来了,快点滚开,”
姬笑笑没理会卫兵舞刀弄枪的威胁,却是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远远的朱红大门。
近了,近了!
她心中一阵激烈的颤抖,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了起来,心儿如拨浪鼓一样咚咚直响,呼吸都紧促到快要窒息了。
是……是他!
“皇上!皇上!”姬笑笑不顾一切地要冲上去,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惊得赶紧将她拦住,“你们拦着我干什么?我要见皇上!皇上!皇上!我丈夫是轻仙居来的大夫,你看见他没有啊?皇上!皇上!”
“姑娘你疯了吗?!”一个泛着淡黄的白色的人影冲了过来,一下子将看似在发疯的姬笑笑拦腰抱住。
笑笑回头一看,拂袖而去的柳庄生正瞪着眼睛要将她拖走。
“柳公子你放开我啊,我要见皇上,我要找我丈夫!你别拉我啊!”
“别说了,快……”
柳庄生一句话还没说完整,忽然一阵冷风嗖嗖从耳旁划过,定神之时,一把冰沁利剑已直直插进了他脖颈旁的浓灰色石墙上。
“放开她。”
不远处,高高的台阶上,大门前,一把曲柄龙纹明黄伞下立着的一个戴着白玉面具的男子,看不见他森冷的模样,却听得见他沙哑苍老而沉沉的声音,正严厉而阴沉发地着不容违背的命令。
姬笑笑一脸阳光灿烂地趴在长长的案桌上,托着下巴晃着小脑瓜,一身淡粉莲花图案的新衣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衬托得越发凝脂莹洁,乌黑光滑的云鬓上,蝴蝶花样的流苏金步摇一摇一晃,与她人一样,煞是可爱。
冰凉森冷的华丽大殿,似乎也因她活泼的笑颜,而稍稍温暖了一些。
案桌前正襟危坐的,是一位玄衣玉冠的银发男子,执笔的手衰老得像只剩干骨头了,虽依旧苍劲有力,但若不看他英气逼人的年轻俊颜,必以为是个年近耄耋的老人。
“万劫……”寻觅了多日的恋人近在眼前,且触手可及,当了许久怨妇的姬笑笑现在笑得比蜜还甜,“万劫……”
“说。”万劫的语气淡淡,似乎心不在焉。
姬笑笑自己傻乎乎地乐了一会儿,又喃喃地唤道:“万劫,万劫,万劫。”
这次万劫停下了笔,总算关心到她这儿了:“何事?”
何事?她有何事呢?不过只是想喊着玩儿罢了。喊一声,她心里就甜蜜一下,多冲着他喊几声他的名字,哪怕甜死了她也高兴。
不过,万劫冷着脸等待她的回答,如果她说“没事”,一定又会被骂的。
于是她从脑海中挑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问到:“你……你眼睛又看不见,怎么写字呢?”
叫他这么多声,竟是为了此等小事。万劫见她也没什么关乎天下的大问题,又继续写他的东西了。
“看不见而已,又不是不会写字。”语气虽然很冷淡,但他能回答她这样的傻问题,也算是对她相当之包容了。
“那你那日在宰相府外,怎么又能知道是我?”姬笑笑笑得甜蜜蜜。
万劫没有言语,过了良久,才冷冷地答非所问:“我告诉过你,不准跟来。”
“我不是跟来的,我是一路找来的!”某人嚷嚷地十分理直气壮。
一回想起当日他无情无意的冷言,她就心闷泪流。
哎,本来是来找他谈判,要跟他说清楚,自己也是有尊严、有品级、有追求的天族成员一个,才不是他所蔑视的那种跟屁虫;本来是准备要把他大骂一顿,然后潇洒地甩袖而去,自己暗爽让他心生悔恨地,结果……
一感受到他冰寒雪冷的气息,她又是心疼又是高兴,哪儿还记得了那么多薄情往事啊。
她前任春光仙子姬笑笑,就是个没脾性的懦弱家伙!
不过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也是个闷闷的家伙吧,嘿嘿嘿,她猜都猜得到,一定也是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所以才认出是她的吧?吼吼吼,他还不好意思承认呢!
“万劫,听说御花园里的睡莲开得很好,咱们一起去看看吧?”贪玩的姬笑笑发出邀约。
“不去。”
“去嘛去嘛,花儿不接受阳光的普照,就无法盛放,更何况每天只呆在屋子里的万劫呢?”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不去,我在给紫沧写诏书。”
“那写完了就出去,好不好?万劫,好不好嘛?”
姬笑笑拉着他的袖子正想撒娇,远远的门外忽然传来许多嘈杂声,乱哄哄一片中,只听得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叫道:“大殿下,请您冷静点啊,皇上正在批奏折呢。”
“批什么奏折?哼,那妖女现在何处?待我清君侧!”
不同于刚才唯唯诺诺的声音,忽而门口又传进了一个笑意十足的男音:“哎哟我的大殿下,那哪儿是什么妖女啊,是新来的宫女,她原是在轻仙居里当助手的,皇上让她服侍,也是为了早日康复啊。”
这皮笑肉不笑的声音引得大殿下大动肝火:“奸贼!若不是这妖女蛊惑了父皇,你这奸诈小人也配当宰相吗?!待我收拾了那妖女,再来取你狗命!”
话音一落,一个冒冒失失的影子已冲破众人的阻拦,提着一口宝剑,跌跌撞撞地进来了。而门口的太监卫兵们,因万劫下的不许近身的命令,都远远地跪在门口发抖,皆不敢踏进门来阻拦。
眼见人家就要过来了,笑笑连忙将手中把玩了许久的白玉面具与万劫戴上,好遮住他那张因法力还不够而无法易容的俊颜。
“父皇……”已步入中年的大皇子,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样子却像一个被人家欺负了的小姑娘。
万劫抬起手来,示意他闭嘴。
“未经许可不准近身,违者格杀勿令,这是朕的旨意。”此时万劫的语气冷如冰刀,骤然间本就阴冷的大殿越发冰如寒冬了。
“儿臣知道,只是儿臣不明白,也不能容忍,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怎么就能蛊惑英明一世的父皇。”
大殿下朦胧的泪眼在瞪向一旁伺立的姬笑笑时,却似要喷出火一般。
“我没有蛊惑……”姬笑笑还没来得及委屈地辩解,却感到万劫身上的怒意正在凝聚,气氛正在僵硬。
“这么说,你非杀她不可了?”
大殿下没有听出来,玄衣玉冠那人的话里,有极度危险的冷意。
“是的!”大殿下斩钉截铁地颔首。
“那么,”出乎意料的,万劫靠在椅子上,摆出了一副轻松看戏的样子,“你来杀吧。”
话音落下之时,大殿下瞪着眼睛不敢置信,许久后回过了神来,泪眼即刻充满怒意。只见他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便吼叫着朝目瞪口呆的姬笑笑砍来。
可惜正当他的刀刃即将触及到“妖女”的第一根头发那一瞬间,一枝紫毫笔已深深插入了他的喉头。
出师未捷的大殿下在轰然倒地之前动了动眼珠,顺着笔杆望去,毛笔末梢的那段,是他所熟悉的、苍老的、来自他昏庸了一世的父皇的手,以及那张没有表情的冰冷面具。
门口处,远远地跪着一个矮小男人,紫莽华衣也掩盖不了他猥琐贪婪的模样。
“恭喜陛下。”
万劫冷哼了一声:“恭喜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非也非也,臣是恭喜陛下,终于在前任宰相的藏宝库中,找到了传说中的修仙大法。”猥琐男子捧上来一本发黄的旧书,谄媚地笑,“只要学会了这些仙人心法,就能吸收别人的灵气,壮大自己的力量。”
看着他笑得满脸肥肉挤成褶子的样子,姬笑笑如猪油蒙心一样难受。
“让臣念与陛下听吧……”猥琐的宰相继续谄媚。
“不必了,笑笑,把书收好。来人!”面具后的万劫如拔地青竹一样站立起来,举手投足间尽显王者风范,“把这反叛者给朕拖出去,再有违者,依然格杀勿论!”
众人铿锵有力地回答一个“是”字,随后个个胆战心惊地将大殿下的遗体拖走了。
大殿下死了,到他化作白骨的那日,也未曾从插着紫毫的喉头里流出过一滴血来。
“为什么不躲开,”众人唯唯诺诺地离开后,万劫开始问罪了,“你就不怕他把你杀了?”
姬笑笑回过头来,熊抱着他开怀一笑:“不会的,你不会让我死的。若是我死了,以后谁来爱你呢?”
冰沁的白玉面具后面的冥帝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背手而去了。
大殿下行刺皇帝而被当场处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知道大殿下是为了“清君侧”而去的,人人都说是那个来自轻仙居的小妖女侍宠而杀死大殿下的。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陛下如今连曾经最疼爱的大殿下都杀了……哎,看来这皇家天下,真要日落归西了。
宫内宫外,人人俱是这样哀叹着。
“这是什么?”柳庄生望着满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不觉味同嚼蜡。
狗腿子官员们赶紧笑道:“回大人,这一桌子,可全是京城各大酒楼最好的大师傅精耕细作出来,小的们拿来孝敬大人的。”
柳庄生回头看了这些谄媚摇尾的狗腿子们一眼,冷冷一笑:“孝敬我?这一桌子的东西,怕没个几百两银子弄不下来吧?”
听到他语气不好,狗腿子们一下子都沉了声,只有一个没眼力的新人,还屁颠屁颠地跑上前来笑:“大人好眼力啊,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光是食材都花了五百两银子呢。”
“五百两?”柳庄生差点跳起来,旋即厉声喝道,“城外哀号连天的那些难民,难道你们都没看见吗?”
“看见了,大人吩咐小的们好好安顿,小的们都在尽心尽力地安排呢。现在那些难民无不是感激皇恩浩荡,都说柳大人两袖清风,廉洁无私,为国为民……”
“够了!”柳庄生拍桌而起,怒气冲冲道,“哼,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来人,备轿,我要往宫中走一趟!”
“大人,大人!”一干官员赶紧拉住他。
“还有何事?”
原以为这班只知捞钱的庸才要阻止他进宫,不料人家只是谄媚地赔笑道:“呵呵呵,大人是娘娘保荐的,又是皇上最信任不过的人,还望大人看在年谊啊,同乡啊,同僚啊的份上,也帮我们几个,呵呵呵,在皇上和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啊。”
因贪污事被柳庄生揭发,已有许多大员被全家抄斩了,现在各处京官无不是见风使舵,一心只为巴结柳庄生和姬笑笑。
“娘娘?”柳庄生先是疑惑了一阵,很快明白他们说的是谁了,“那是轻仙居的医女,不是什么娘娘!”
当柳庄生义愤填膺地进入禁宫时,早有执事太监替他向万劫汇报。
“启禀皇上,柳庄生柳大人求见。”
正襟危坐在树荫下养气的万劫说:“准。”
太监答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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