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栽培舱没有人，于是童满把尹姜让进来，这里虽然有点热，却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童满客气的请她坐下：“跟我说说你的推论吧，福尔摩斯小姐。”
尹姜警惕的环视四周。
“草丛后面不会藏着人吧。”
“那不是草，那是秧苗。放心吧，这里没别人。”
尹姜并不放心，还是盯着育苗架使劲看。这个女孩传达出的不信任感和她准备说的话自相矛盾。看得出来，她有些话不吐不快，又不肯解除戒心。
童满耐心的等她适应。
两三分钟后，尹姜的注意力才重新回到对面的人身上。
“我是第一次来栽培舱。”显然她觉得应该为自己的过度慎重做一番解释。
“可以理解。”
尹姜十分认真：“这些话我只跟你说，你要保证不让第二个人听到。”
童满配合道：“你可以相信我。你想想，如果不是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那是马钱子碱。”
“当时不知道，当晚我也可以从数据库里查到。”
“这么说你查过了？”
“查过了。”
“还真是多疑呀。”
“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一个犹大。”尹姜小声说，“这个人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想成为航天员，他不想去宇宙。他有可能一开始就不想去。也有可能开始想去，报了名，挺过前半年的训练，然后听说真的要参加一个有去无回的远征，就打退堂鼓了。他带着毒药混进我们，绝不是带来玩的。”
童满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说话的人。
尹姜还是老样子，素面朝天，头发随便一挽。她每天花在打扮上的心思一定有限，时间决不超过三分钟。只不过她的神色有些紧张，与其说在担心那瓶毒药，不如说是沉浸在参与谜案的兴奋中。
“听起来，这个藏毒的人是谁，你已经有数了。”
尹姜侃侃而谈：“人，天生喜欢讲真话。一个人再怎么伪装，除非他不与任何人接触，只要接触，一言一行迟早都会出卖他。当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即便不想告诉你，也会多多少少流露出来一些。”
为了有所表示，童满点点头。
尹姜提示道：“你想想看，咱们这些人里，看平日所作所为，谁看上去最不想上天？谁最想留在地下？”
童满脱口而出：“你。”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本来调节气氛的玩笑话，却在尹姜身上发生了剧烈反应。
“看来没必要再说下去了。”她沉着脸站起来。
童满赶紧把她按回座位上。
“向您赔罪，我不该开玩笑。说句实在话，你的分析有道理。如果他想杀人，测试就失败了，如果他被擒住，测试还是失败。他很清楚，测试总是要失败的，那么他就不会为‘扬帆计划’做什么准备，相反，藏毒者会割舍不下地上的生活。这是很难伪装的。”
他见尹姜在听，便接着说。
“当然，我们或多或少会有些不适应，把以前的习惯保留下来。你的习惯是做事要有条理。在做一件事之前，你会先花时间分析——对你来说，路线正确比抓住时机更重要——这意味着你不盲目，谋定而后动，很难得。
“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企图投毒的人，他想致人于死地。让我们有条理的一步一步来，首先勾勒一下这个人的轮廓。他是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人，对吗？”
“为什么？”尹姜听到恭维，本来缓和了一点，现在又皱起眉头。
“杀人的人通常都没什么想象力，他们之所以使用极端手段，是因为想不出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谋财害命都是这种类型，我想要他的钱，但我没有足够的演技来骗来，也没有高明的手腕让他为我花掉。因此，还是杀了他比较好，从尸体上拿多容易。”
“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尹姜大声说，接着她小声咕哝了一句，“那要看具体动机。”
童满微微一笑：“具体动机？”
尹姜说出自己的看法：“你说杀人不需要想象力，我不同意。我承认，那些最拙劣的罪犯是没什么想象力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被抓住。可高明的凶手现在还逍遥法外，他们动机不明，手段高超，那些人能逃脱，为什么？警察用通常的杀人动机抓不到他们，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很有想象力。”
“嘿嘿……”童满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好像在为谋杀做辩护。”
尹姜不高兴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呢？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一个多星期，从我们在基地餐厅第一次说话时就开始了。”
“什么问题？”
“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跟正在说的事有关系吗？”
“关系不大，只是通过交谈，让我对你的作品发生了兴趣。”
尹姜的脸上似乎露出一抹喜悦：“好吧，我在写，我正在构思一个新故事。”
“喔……你为什么要写小说？”
童满静静的等待着，这个问题他跟苏凯提起过，现在得到机会可以向尹姜本人求证，她的回答至关重要。
过了一会儿，她答道：“我喜欢写。”
“毫无疑问。可是你写的是小说，你不是写日记也不是写诗。日记可以只给自己看，诗歌可以只给情人看，小说呢？我读过很多英国小说，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是作家的炫耀。毛姆不停的在抖机灵，奥斯丁则好像在宣称‘我是全岛最精明的女人’。这种态度是很糟糕的，对朋友你是不会那样说话的，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小说是专门写给不认识的大多数人看的。”童满把握住语速，以免显得太咄咄逼人，“而你是一个即将飞往格列星的人，如果顺利成行，很长一段时间你的读者都将不会超过六个——为什么还要写呢？”
尹姜紧锁双眉，嘴唇不自然的闭着。
“或者我换一个问法。”童满的语速渐渐慢下来，但他此时的表情就像霍然亮出刀子一样，“既然你在写小说，为什么要来参加航天员选拔呢？”
“这就是为什么你怀疑是我藏的毒药！”尹姜生气地大声说。
“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觉得我只是来捣乱的？你觉得测试一结束，我就会把在这儿写的小说发表，因为我知道测试一定失败？喔！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前面说什么人天生喜欢讲真话，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诬陷我？”
“天生讲真话是你说的，不是我。”童满无辜的摊了摊手。
“你是不是忘了，毒药是我发现的！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可是也有很多凶手作案之后自己报警。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第一个怀疑，第一个发现毒药的人……”
话说到一半，尹姜打断他：“看来我应该把那瓶毒药用在你身上！”
她生气的样子就像一条直立的响尾蛇。脸颊微红，眉毛倒竖，吐字发出不自然的嘶嘶声，眼神却游移不定，让人产生虚张声势的错觉。
童满的语调柔和起来：“好了，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写作，跑来当航天员。”
“我从来没有放弃写作！”
“是的，你还在写，可已经不会有太多人看了。这等于放弃。”
尹姜的嘴角抽动两下，双手用力撑在膝盖上，挺直了身体。
“我的小说，本来是在网上写。”有些发闷的声音诉说着，“在网上写书，最怕就是抄袭。你写一本书，书还没写完，抄的人就开始动笔了。开始你还觉得挺有意思，有人抄，说明写得不错呀。但时间一长你就烦了，因为你写得比他慢，抄当然比写快了。眼看他抄得风生水起，你赌气停笔不写，心想，他没得抄了吧。可偏偏不是这样，他抄到你停住的地方，后面开始自己瞎编。编得驴唇不对马嘴，前后矛盾百出，你知道红楼梦后四十回吗？落差比那要大上一万倍。最可气的是，他名气比你大得多，看过他书的人也就比你多。过后他的读者无意中瞅见你，还要说你，不是抄的那谁谁吗？”
说着说着，尹姜竟然露出委屈的神色，她自己也立刻察觉，迅速而倔强的掩盖住：“明明是你写的，却被别人夺去，这不公平，可写书就是这样，盗版永远压过正版。我有很多写书的朋友都因此放弃了，再也不写了，把精力用在批评上，批评那些抄袭作品。可我不一样，我告诉你，我并没有放弃！”
“我听明白了。”童满认真的说，“你确实没有放弃的理由。你失望的是环境，而不是自己的才华。你认为写书的都是骗子，而读者永远不明真相。没错，你可以去格列星上写，我们会看，至少我会仔细看你的小说。那里不会有人抄袭……呃，安在麟这个家伙除外。”
他的安慰发生了奇妙的效果，尹姜好像一下子从失落情绪中解脱出来。
“安在麟有那么糟糕吗？他只是有些……有些奇怪罢了，总不至于做那种缺德事。”说完，她的脸竟然红了。
童满歪着脑袋审视她的表情，想了想之后说：“咱们已经岔开很远了，这都怪我。刚才你说你猜到马钱子碱是某个人藏的，这个人是谁？”
“不是猜，是推测。一个人如果没有为上天以后做任何打算，反而恋恋不舍地上的吃喝玩乐，那么他就很有可能是藏了毒药的人。这条逻辑你接受吧？”
“有这种可能。”
“每个人的态度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件东西是不会说谎的，那就是我们每个人选择的随身物品。”
童满重重的点点头。
“你带了杜甫的诗集，考虑到你还在写作，可以看作工具书。”
“而你是素描本，打发时间用的，这很好理解。但是，有一个人带的东西很不合逻辑。”
童满竖起耳朵听着。
“展青苗带了一把瑞士军刀。”尹姜清晰的说。
童满顿了一顿说：
“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合逻辑，她喜欢凶器，刀子手枪什么的，这我们已经知道了。”
“不是的，瑞士军刀算不上凶器。你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种多功能刀具，展开以后有剪刀、锉刀、开瓶器、指甲钳、螺丝起子，等等等等，各种工具。而这些工具，包括刀子，在舱内的综合工具柜里都有，她进来之前不可能没读过说明书。”
“这说明什么呢？”
尹姜一脸严肃，一字一顿地说：“说明她带了一件只有在舱外才有用的东西。”
“也许她只是喜欢，有的人以瑞士军刀为嗜好。”
“喜欢？就好象喜欢可以解释一切似的。如果我要做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我也会拿喜欢做掩护。”
“你怀疑展青苗的理由，不仅仅是一把瑞士军刀吧。”童满说。
“不错。她是谁？这是我问自己的。昨天苏主任来了以后，他俩也没说一句话，为什么？要知道，她跟我们不是同学，这半年没有共同生活过，对她的过去，我们一无所知，难道苏主任不该交代一下？现在我们只能听她自己说的。谁知道她是不是来自部队？说不定她根本没接受过航天员训练，根本就不想、也不可能上天！”
尹姜急迫的说：“她还提起过她以前的同学，说什么同样参加过训练。那好了，那些人都哪去了？展青苗为什么不跟他们组队？她还说自己曾经杀过人！你不觉得她很可疑吗？”
童满不由自主的搓着下巴，目光停留在对面的女孩身上。
现在，关于是谁藏了毒药，童满已经听到两种不同看法。除去他自己，两个知情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半知情人，尹姜比苏小吻知道的要少——苏小吻认为是安在麟干的，而尹姜认为是展青苗。
他已经试探过安在麟，下面该找个机会跟展青苗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