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皈依我佛
是夜,成佛崖冷若冰窖。
山风狂啸,林间兽吼如旧。
而跪于崖前的她,不理脖子的酸痛,依然仰望穹苍,却听静谧远方,忽然飘来轻轻浅浅的诵经之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然后,那声音越发的接近过来。
紧接着,是熟悉的土黄色衣诀出现在视线之中。
“大夫姑娘,你回去吧。”
“先吃点斋菜如何?”
意外的看着大夫姑娘唇边的浅笑,在漆黑之中,即使依了星光也无法瞧清楚近在咫尺的眼睛。
不过,手里被塞了竹筷与仍然带热的大腕。
没有任何的拒绝,她低头安静的吃着,而后,耳边继续响起诵经之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从来不知道大夫姑娘对佛经有这么多的研究,不过,自从那日大夫姑娘坚持要夜里来伴后,寒冷的夜里,不但有温热的斋菜,有佛经为伴,她还会抵不住身体的疲倦,在诵经的声音之中睡去。
紧接着,她会在烈日之下醒来,发现身上披着大夫姑娘的披风。
可是,有一件事情很奇怪,白天的时候,大夫姑娘不会出现,而且,连戚无光也没有再来找过她了。
想到这里,她把手中的碗筷放回大夫姑娘的食盒之中。
“你跪了一天,该歇息了,我诵经给你听吧。”
“大夫姑娘。”
她按住了那扶住她肩膀的手:“寨主他最近在做什么?”
“杀生。”
是不是错觉?大夫姑娘提起戚无光的时候声音变冷了。
“大夫姑娘,你今后别来了吧?”
“为何?”
“有你留在寨主身边,我比较放心。”
“你担心他?”
感觉,声音又冷了几分。
“杀戮总是不好。”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这回,声音却是带笑了?
“大夫姑娘,你对佛经有所研究吗?”
“谈不上研究。”
“我以为你只对医术和寨主感兴趣。”
总觉得一说到佛经,大夫姑娘的声音就会很温柔。
“佛只度与佛有缘之人。”
“咦?”
“戚无光与佛无缘。”
绝对不是错觉,只要提起戚无光,大夫姑娘就会很冷淡,几近于无情。可是,大夫姑娘不是一直对戚无光无法割舍的吗?
才想着,就听大夫姑娘开腔柔声说道:“你不一样,你与佛有缘。”
与佛有缘?
她的眼睛眯了眯,不禁嗤笑。
“你不以为然吗?与佛有缘,是很多人渴望的事情。”
“可是,我心中的佛,却对我避而不见……”
猛地,只觉得一股熟悉的甜意涌上喉咙,她赶紧拧眉忍住,成功了,可是,却逼出了一头的湿汗。
调整呼吸,不愿意让身边的大夫姑娘发现,可是,她忽然发现:“大夫姑娘,你为何不说话?”
不是不说话,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与佛有缘之人,只要一心向佛,佛是不可能拒而不见的。”
“你不必安慰我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跪在这里?”
“我……不知道。”
“人生有八苦,你可知道?”
她微微一愣。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人,当日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可是一直在身边的!可是,要做到“勘破,放下,自在”,又岂是简单的寥寥几句即可?
“为什么不说话?”
见她低头,他不禁凑过去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孰料,她忽然抬起脸来,唇上霎时划过了柔嫩冰凉的触感。
就在惊愕之时,忽然一个闪电划破夜空——
在短短的一刹那,照亮了彼此的脸。
然后,一切又回到了静谧的黑,只是,远处的天空,开始电闪不断,间或地,照亮着眼前苍白却震惊的小脸。
还有那双,下意识就伸过去,摁住了她双耳的手。
而待到闷雷远去,大夫姑娘才徐徐地,放下了手,可是,她蓦地拉住了那纤细的腕。
“是你。”
漆黑之中,无法瞧见眼前人的神情,虽然分明着是少女的轮廓,但是,她的心狂跳着,在短短一霎的接触里,已经有了笃定:“是你,是你!”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只能透过指尖下轻触到的脉搏断定对方是存在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婆娑的泪水,迷乱着湿腻的雾气。
对面的影子似乎动了一下,就当她满怀期待地看着等着,可是,对面的人却以一种叫她绝望的语调开腔:“我、我怎么在这里!”
她彻底呆掉,为那惶恐的语气。
“你是……安姑娘吗?我……我怎么来到这里来了?”
如此恐慌的口吻……
是她知道的大夫姑娘?
大喜,继而是大悲。
喉咙间的甜意再也忍不住了,她哗地一声,咳呕了出来。
“安姑娘!安姑娘你怎么了,别吓我……”
身子飘飘然的,声音也远了。
“距离你十九岁生日还有几个月,你撑着!别死!”
十九岁生日啊……
原来,她就要十九了吗?
可是,关于她十九岁的秘密,大夫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静。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念念从心起。念佛不离心。天罗神。地罗神。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声音是那么的遥远。
她视线迷离着,剧烈的咳嗽因着诵经声音的清浅,徐徐地归于平静,只觉得,那激动的心血,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感觉,是那么那么的怀念……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静……”
蓦地,肩膀被一按,大夫姑娘顿住,抬头,看到了大势至菩萨没辙的笑容。
“该离开这姑娘的身体了。”
大夫姑娘迟疑地看了怀里的人儿一眼,终于点头。
不一会儿,佛光闪现,大夫姑娘卧倒在小岁的身上,而大势至菩萨的身边则是多了一个他。
“世尊啊,你这样扰乱过去,我会很伤脑筋的。”
他沉默。
“你有没有想过,未来已经注定她沦为妖孽,再由观音大士导回正途,而你无端在这里改写过去,会造成怎样的混乱?”
他看过去。
“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不适合虎口婆心的形象。”
大势至菩萨嘴角微微抽搐着,但还是忍住,“我们回去吧,再待下去也是无益。”
“不,我要在这里守着她……”
话还没有说完,脖子上的木牌已经被大势至菩萨掌握,指头狠狠一用力,四周的景象已经改变——
仙雾缭绕,绿树成荫……
已经回到了九天之上。
不过,他脸色大变,肌肉异常地紧绷着,瞪着在大势至菩萨掌心中碎成无数木屑的牌子散了开去……
“大势至,你!”
“如果你是为了那块赝品生气的话,就收下这块真品吧。”
忽然,同样款式的木牌出现在大势至菩萨的另一个掌心,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来,也不知道如何自处这大起大落的情绪。
耍他,很好玩吗?
“世尊,你定然在想,耍你很好玩吗?答案绝对是——是的,很好玩。”
他深呼吸,决定不理那些与七七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疯言疯语:“大势至,你费尽心机把我带到过去,却在关键之时要我回来,到底心里磨蹭着什么主意?”
“世尊果然聪明。”
“如何能及你?”
“那当然,我可是这天地间最具有智慧的人。哎,你这眼神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为了带你回去,我耗损多少真气?”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动机,实在很值得深究。
“自然是为了不让你左右事情的发展趋势。”
“什么?”
“你可知道,在我们回去的同时,属于我们身上的时间也会继续流动?”
“所以?”
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想必,这个时候观音大士已经在轮回池了吧?”
轮回池!
脸色一变,他转身便施法离开。
独留大势至菩萨站在原地,不知因何拧了眉。这时,迎面走来了笑呵呵的太上老君。
“大势至菩萨,回来了?”
大势至菩萨笑脸犹在,但显然冷了,向太上老君伸出了掌心。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
“有劳了。”
太上老君笑呵呵着,从袖子里退出了一个药瓶,轻轻地放在大势至菩萨的掌心之上:“切记了,对于仙家这是解药,对于凡人则不然,能不吃就尽量别吃。”
大势至菩萨接过药瓶,转身离开,而太上老君抚弄着那把长长的白须,呢喃如自语:“这续命的药啊,果真是要给凡人的呢……呵!”
至于另一边,轮回池——
只见天上诛仙汹涌不已。
略一思量,如来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牌,赶赴南天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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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人之转生,必经一殿阎王批判,照过孽镜台,明辨生前孽,方转至十殿阎王安排投胎。
只是,她没有想过,神仙投入轮回池,竟也要经此手续。
“观音大士,有请。”
她点头,尾随着鬼差,走向那高一丈的镜台。
阶级是流淌着孽血的,每走一步,竟都有被吞噬的错觉。
越发的接近里,终于看清楚那悬高朝东的镜面,与人高,镜面是水构筑,在她之前,本有一名死魂在照镜子,一直挣扎,为两名鬼差强按在地上,最后是拖着走的。只是,那死魂却挣扎不休,一直歇斯底里地叫着唱着:“孽镜台前无好人、孽镜台前无好人……”
“观音大士,请。”
她收回视线,徐徐地走向那以水构筑的镜面之前,忽然,只觉得迎面劲风吹来,耳边霎时响起了朦胧的低唱:“孽镜台前无好人……”
那声音,四面八方的来,或男或女,或老迈或稚嫩,阴恻恻地。
应是那些死魂们留下的怨念。
只怕意志不坚之人听到这种哀歌,再回顾了身前之孽,是要崩溃的了。
她,敛了心神,正欲看向孽镜台,身后却忽然传来了意外熟悉的声音——
“是谁要观音大士照孽镜的!”
她蓦地一顿,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去,只见,一如印象中淡漠又高高在上的那位,正立于镜台之下,似是,为那潸潸的血孽之流所挡,无法继续向前举步。
方才投身轮回池时没有见着他本已经觉得奇怪,总觉得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跟这位故人好说说句再见,但如今见到了,却是无言可说。
“是如来佛祖!”
身边的小鬼们乱作一团,万没想到在同一日之内见着了高高在上的观音大士,如今还见到了佛之始祖!
不过,没人理会他们。
“观音大士,你当真要进轮回?”
沉默的对望里,没想到是他打破了无言的困局。
“如来,没想到你会来送我。”
“你是当真的?为了金禅子,即便明知道此行乃是一场陷阱?”
她愣了愣,看着他微拧的眉心:“如来,汝非鱼,安之鱼之乐?”
“匆匆数十载的光阴,又如何抵得上无尽的岁月?观音大士可曾记得,这是你曾对本尊说过的话。”
“我知道我不该妄动情念,可是,如若连爱我之人我也无法回应,如此的麻木不仁,我又如何爱苍生?如来,我修为不如你,永远学不来你的毋物毋我。”
“你是想说我麻木不仁吧?”
她没有否认,而他的脸色没有变化,依然是那么的慈悲又是那么的冷漠。
“观音大士,你既然一意孤行,那么本尊就在此等你,等你经历生老病死,重返天界。”
“苍生度不完,你何必执着于我?”
“只因你,与佛有缘。”
“如来,我有没有说过我很讨厌你?”
即便不说出口,他亦是可以感觉得到,不过他没有说话,任着她说下去:“我本以为你只是冷漠无情,慈悲得残忍,孰料,你根本连残忍都不知为何物。”
“何出此言?”
“当我遇到小岁的时候,我惊诧着小岁为情为爱,甘愿堕妖的偏执,可是,小岁居然是你当日为我祛除的情障!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一切皆是你这位慈悲的如来佛祖给小岁的考验,考验她是否能够在经历****后重投佛门清修……如来,你的心思实在太可怕了,你这么做,觉得我会感激你,小岁会感激你?莫不成你真要如太上老君所言,割天成王,做玉帝第二么?”
他,侧耳聆听着那字字锐利的追问。
“如来,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宁愿永堕苦海,亦不愿意回到天界如你所愿,成为你称帝的助力,金禅子亦然!如来……你!你为什么笑!”
他本来最担心的是她重新接受了小岁,会连过往的一切都想起来的。也很担心,他来不及阻止她去看孽镜,把他刻意尘封的过去想起。
“观音大士,你可知道为何死魂必照孽镜台?”
她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此刻看起来那么的轻松愉快。
“好了,如来你请回吧,我要照孽镜了。”
“孽镜可以回顾生前种种,只怕观音大士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要照了孽镜,生前种种皆显像,但是同时,生前种种亦留于孽镜,众生皆以为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才算洗去前尘,却不知孟婆汤只是一种洗去生魂,让死魂麻木服从地府的手段……敢问观音大士,你非死魂,自然没有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让你转世投胎,如何能够洗掉你身为观音大士的种种?”
因他的话,她心头一跳,想起方才被鬼差拖着走的死魂。
“你是说,孽镜台会彻底洗去我身为观音大士的种种?”
“孺子可教也。”
她,诧异莫名的看着他那越发显得轻松愉快的神情,还有那偶尔会看到的,出现在他眼底的,一直紧紧困扰着她的温柔。
“我为什么要信你?”
“你不是说你断然不会成为我的助力吗?那么,我要你在此承诺我,你会永远记着你是观音大士的身份,给我时刻记着你今天对我说过的种种,你不会回到天界,不会成为我的助力也绝对不可能成为我的阻力!”
她瞪圆了眼,看着那说变就变的脸。
那锐利的眼神教她直觉地往退了一步。
可是,可是……
她的心却莫名的疼痛着——又是小岁吗?又是小岁的情感在影响她吗?
事到如今,小岁残留的思念还是对眼前这个残酷的佛执着吗?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么,我自有办法让你无论如何寻找,也无法找出金禅子。”
“你!”
“你说过,你是为了要回应爱你之人,所以选择堕入凡尘苦海,那么,为了与他厮守,你如今也该做出选择了。”
从前他一直觉得,只要他好好守护着她,把她留在身边,总有一天,他们定然能够回到万年之前,回到只有他们,以背相对,以佛经为伴的日子,偶尔,他也会受不了她的撒娇,与她同进红尘,普渡众生,他们会刻佛、埋佛,他们会走遍神州大地每一个需要他们的角落……
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失控的局面已非他一人能力可扭转乾坤。
天界之上,有心怀鬼胎的太上老君,有深藏不露的玉帝,还有太多太多无法估算的手段。
她投入轮回也好,只要能为她保存了观音的一切,虽然因为条件环境的限制,她不能尽数运用强大的法术,但到底还能有自保的力量,而且……
那些人想方设法要她踏入陷阱,要她陷入红尘,为的只是要除去她的存在。
只要觉得她威胁不再了,那么,应该就不会再对她多作留难。
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想到这里,看着那双带了戒备的弯月眼,他的心里实在感慨万分,盼只盼,当金禅子历经第十世,堕入魔道之时,莫要使她那宽怀苍生之心蒙了尘垢才好。
“如来,我没想到你居然以金禅子来要挟我。”
“红尘六道,可不只是生老病死而已,苦厄、灾难都会紧随着受罚之人。”
“你是要告诉我,这途中出的意外,天上地下,无人会多问?”
“正是。”
“好,我允诺你,我不照孽镜。”
终于有了她的承诺,算是可以宽心了。
可是,这一别,只怕……
“观音大士,永别了。”
他漠然地转身离开,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年,可是凡间十年天上却只一日,那沧海桑田之变,已注定了最后的结局。
“为什么……”
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只觉得双眼婆娑。
她以指轻触脸颊,摸到了自己的泪珠。
正欲转身前往十殿阎王殿,孰料,十殿阎王却领着小鬼,赫然挡在面前。
“观音大士,只怕你要进我十殿阎王殿,没那么容易。”
十殿阎王眼神叵测,忽然一声令下:“擒住她!”
身后小鬼如数扑出,竟以下犯上地压住了她!
“十殿阎王,你……”
没等她反应过来,十殿阎王已经衣袍一挥,“孽镜,本王命令你立即显像!”
以水构筑的镜面霎时一阵沸腾,只觉得眼睛被无形的力度所牵,她的视线,被诡异的吸引在那渐渐显像的画面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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