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书房去的路是一条幽长的走廊,路面是深褐色的木板,铺得很紧,走上去没有吱吱声,只听得见脚掌的官靴与地面轻轻的敲击声,在安静的走廊上轻轻回响。
黄如金有停下的冲动,然这一条廊子委实太过安静,她猜想林愈一定在里面听见她的脚步声了。她只好勉强维持着正常的速度继续往里走。
到了房门口,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林愈的声音一如往常,有些冷冽。
黄如金一时竟觉有些陌生。
其实他一贯就是这样的,清清冷冷,待谁都是这幅高贵冷艳的模样,唯独待她不同,听惯了他略带些低沉的声音叫她“如金”的时候,再听这样公式化的声音,她一时竟还有些不习惯。
她竟差点忘了,林愈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没变,只是她太善变了。
林愈埋头在书桌上批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
他手上笔并未停,一边写一边问,“什么事?”
黄如金反手将门给关了,停着脚看了他一会儿,她这一时没有说话,林愈也没有理她,手中握着的朱笔只在卷文上批得飞快,哗啦啦就翻过好几张。
“祁玉关这两天……”
“他就是那样的人,你不用理会他。”
黄如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林愈打断。
他握笔的手紧了一些,脸上微微有些愠色,对祁玉关插手黄如金这一事,林愈其实很嫌恶,他不想要黄如金的同情,更不需要她委曲求全。
倘若黄如金因此才怜爱他几分,那他还不如一辈子就这样,两人相隔千万里,永远走不近。至少这样,他还是林愈,不曾向任何人乞怜。
他放她在心上,不关她的事,她不放他在心上,也不关他的事。
林愈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受不得别人半点施舍。
黄如金一早就明白这一点。
她不觉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林愈手上的笔忽而顿住了。
他转过头来盯向黄如金,眼光清冷好像冬天的冰棱,几乎要将她射穿。满目质疑,又满目怨恨。
黄如金面无表情停在原地,她很想将脸别过去,躲开他这一截近乎是刺人的目光,但倘若是这样……她就太没种了。
她勉强微笑了一下,道,“这两天,我已经在城外找到了房子,你不来找我,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林愈眸中黑光一闪,瞬即很快沉了下去,他声音又恢复了正常,问,“什么时候走?”
“今年晚上。”
“东西都收拾好了?”
“没什么可收拾的。”黄如金自嘲一笑,“我就这么一个人,两件衣服,如今再加上一件官服,也没多大家当。”
事情到这里似乎就要结束了,他半天也没再有言语,黄如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看他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便准备拔脚出去。
林愈忽而又出声了。
“你知不知道黄将军曾经嘱咐过我什么?”他声音略微挑起了一些,不过语调依旧冷淡。
黄如金不觉止步,回头朝他望去,“我爹?”
“将军说你性子烈,人又蠢,做事从来不经过大脑,自以为很聪明,其实每每总被人糊弄,能好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老天开眼……”
黄如金顿时怒从中来,“开眼你大爷的!我爹会这样骂我么!”
其实……黄泰山确实会这样骂她。
世上总有这样的人,骂你时会将你贬得一文不值,捧你时又仿佛你是天上的太阳,很讨厌吧?你却不会怪他们。这类人,我们通常称之为父母。不因你的缺点厌恶你,也不因你的优点才喜欢你。
黄如金话说完顿时就噎住了,她脸色有些难看,转头从鼻子里冷嘁了一声。
黄泰山太了解她性格了,这世上没有谁再比她更自以为是,一心非要撞南墙,不死不瞑目。说她是疯子也好,说她是傻子也好,她就是这样,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黄泰山如今回山东老家去了,这话想来应该很早的时候,他对林愈说的。
早到什么时候,黄如金也不清楚。
黄泰山与林愈交情一贯匪浅,其实自黄如金在崇文馆选了林愈回去告诉他后,他观察一番后便对这年轻人很满意了,一直当做东床佳婿来看。后来德禄帝指婚,方才令黄泰山始料未及。
林愈也了解她,外头时常有传闻,将当年的金吾将传得神乎其神,但其实她除了一身蛮力,什么也没有,过去是这样,如今也还是这样,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黄如金不免觉得挫败,恨恨偏过头去,“我是蠢还是聪明,又关你什么事!”
林愈心头一痛,脸色瞬即白了一阵,道,“是不关我的事。只不过……”他冷冷看她,“林某受黄将军所托,就算知道你是要去送死,总归也不能让你死得太难看。”
黄如金的确是不怕死的人,他却不能眼睁睁就看着她去做这些傻事。
想把他抛开,一个人又惨死刀下,这种事,他做不到。
林愈清楚黄如金的心思,她爱憎分明,心里根本藏不住事。
他有时希望,她要是也恨他就好了,爱或者恨,总归都是在意。总好过如今,她总将他当做不肯麻烦的外人。
黄如金眼下就像一头发狠的豹子,红着眼,自以为掩饰地很好,其实谁都看出来了。单凭她一己之力,想要扳倒那些人,根本是做梦。
“你不是恨李驸马么?”
他凉凉又望向她,“你不是恨不得他万箭穿心,死无其所么?那住在我这里不是正好?”
黄如金咬着牙齿不说话。
林愈冷冷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吧?见了他根本就忍不住,他要是受了点委屈你就心疼,他要给你一颗甜枣你便喜上半日,如今他要是再回头求你,扮些苦相,你岂不是又要心软原谅他!”
他嗤了一声,“如果结果还是这样,那你叫死去的兄弟们颜面何存!”
黄如金脸上猛然辣起来。
她紧紧咬住了下唇,说不出话来。
林愈的确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恨李书墨,恨得要死,恨不得生啖其肉,挫骨扬灰,可是……她并不舍得杀他。死不足惜,死也不足以抹平这些恨,那何尝又不是一种不忍。
恨能持续多久……她一直都是怀疑着的。
如果有一天心软了怎么办?她也不知道。
她不像林愈,她没有半点自制力,她做事总冲动不计后果,往往连自己都唾弃自己。她总试图成长起来,离开他们的庇佑,然而……她其实根本站不起来,她就是这个样子,又蠢又没用。
黄如金眼中一时泪珠滚动,她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来,只将牙齿咬得更紧,林愈在旁边甚至都能听得到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心里疼,想上去给她擦泪,但语调却更为讥讽,“黄如金,你要是就这么点能耐,还不如趁早死了算了!也省得叫你地下的兄弟们心寒!”
黄如金这下终于没再忍住,眼泪霎时从眼眶里溢出来,豆子一般往下掉。
她没去擦,那些眼泪根本止不住。
其实她不常哭,至少为她自己不常哭,自己的眼泪自己可以忍住,可是为别人的,那些她亏欠的人的,她向来都抑制不住。
她已变成这副模样,林愈的声音不觉还是软了一些,但依旧还是清冷的,道,“你也不用往心里去。我识趣地很,你既对我无意,我自然也不会再纠缠你,不必以为我还对你念念不忘,如今我也不过是受黄将军之托,偶尔提点照顾一下你这个蠢货罢了。”
黄如金猛然用袖子擦掉了眼泪,死死瞪住了他,“MD,你才是蠢货,你们全家都蠢货!”
林愈脸色白了一阵,只冷冷哼了一声。
两人都没有说话,黄如金根本就是个死犟驴,林愈最后只得还是轻轻咳了咳,道,“有关皇帝的事,我会从长计议的。你不就想杀了他给你那三千兄弟报仇么?这些事急不得,需要周全考虑。至于李驸马……”他不觉语调又清寒起来,“那是你的事,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瞧不起你不要紧,别让你的兄弟们也瞧不起你。”
他可以帮她很多事,然而还有更多事,都在于她自己,谁也无法帮上忙。
一时失态,黄如金已觉得丢脸,她又死死用袖子去蹭脸,只可惜侍卫穿的是软甲,袖子口都是束袖,根本不像文官的软袍,擦在脸上其实很刺疼,也没什么吸水效果。黄如金猛地擦了好几回,脸也蹭红了,眼泪还是湿湿地满脸。
林愈看着不觉皱眉,黄如金抬眼看见略带嫌恶的表情,心中一恶,顿时迈步上前,抓起他的袖子,将眼泪鼻涕全部蹭到了他身上,林愈一时气得说不出话,黄如金啐了一口,“老子恶心死你!”
她愤然转身,一脚踹开了房门,祁玉关在外头顿时摔了个满怀。
黄如金的脸霎时就阴寒起来了,“祁大人,干什么呢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