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汩汩从四周冒上来,岸上的人声已经渐渐听不清楚了。黄如金似乎对着水面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耳边嗡嗡的,李书墨疑心自己就算听到了什么,恐怕也都是错觉。
她是断然不会来救他的,她恨他入骨。
就好像……去年的三月,他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一样。
这样也不错不是么?
挺公平的,他早知道她是个异常坚决的人,然心底此刻却还是疼得撕心裂肺。
原来他还是不够心狠,无法将她彻底忘记。
他还是和当年一样,几乎没有变化。没用地很,管得住身体,管不住心。
水底仿佛长出了某种藤蔓,死死攫住了他的脖子,缠绕地他呼吸不过来。
这种感觉又来了,一切都仿佛离他而去,世界渐渐远离,将他抛弃。
巨大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出来,整个世界已只剩下他一人,他可有可无,一瞬间就可以消失,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或许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想的吧。世间哪有什么爱,都是骗人的,都是说给人听的甜蜜谎言。谁也不可信,包括黄如金。
那些所谓的美好迟早有一天要失去,相敬如宾的面具终究会无法承担岁月的折磨,接下来的一切……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只剩下无休止的猜疑和争吵。所谓夫妻,只会比路人还难堪。
既然最终的结局只会变成这样,那何不早一点结束?
水底可以叹息吗?
他也不清楚,他记得自己应该是轻轻叹了一声。
水中光线黑暗,视线一直都是模糊的,他这轻轻一叹之后,不知怎的,眼前忽而明亮起来,记忆慢慢散开去,回到许多年前的小时候。
娘亲那时还很温柔,没有变成现在成日木头一般的脸色,她抱着他,在槐树底下晒太阳。槐花偶尔落下来,她便会低头为他摘去,嘴里哼着某些他不清楚的温软调子。
那个时候他是多大?三岁?四岁?或许更小……那种糯米一样软乎乎的曲调又开始在耳边响起来了,一定是幻觉。
他拼命对自己讲,是幻觉!
然而那个童谣还是止不住地开始在脑海里慢慢回放——米豆腐汤,煲一煲,乖乖喝了会长高。小甜枣,捣一捣,宝宝吃了身体好。
光面就像染了一层光晕,都是该死的美好。
她那时还讲淮阴话,一口子的吴侬软语,全部嵌进了梦里,赶也赶不走。
他越恨她……她就越是要出现在他的梦里,仿佛生怕他不记得,还要一边边回放淮阴的种种香甜记忆。
“都给我走!”
他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气泡咕隆隆从嘴里冒出,满口顿时都灌满了水,又冰又凉,激得他喉间一阵刺疼。
呼吸更困难了。
那个片段又出现了。他在水底缓缓颤抖起来。
那是德禄第五年的初冬,千阳公主还未出嫁。方淑云带着李书墨迁到京都刚满三年。
李敬那会突然变得很爱喝碧螺春,方淑云日日都默默给他泡着,心中感慨,悔教夫婿觅封侯,李敬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事情暴露是在第二年的夏天,李书墨忽而染上了热疾,高烧不退。府上请了不少大夫来看,有说是中暑了,也有说是水土不服的,后来自然是治好了,他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大夫说要静养,府上便就一直汤汤水谁这么养着,养了快一年,也没见起效。这后他身体就似乎就一直不大好,成日里都是病恹恹的样子。
方淑云怕他出事,不让他四处走动,成日里都由奶妈给抱着,也没下过地几回。等到第三年冬天的时候,李书墨整个人已经几乎完全瘦成了一把小骨头,脸上白莹莹的,透明地不像个人样。
不过他长得漂亮,乖巧懂事,又不像别家的小少爷那样飞扬跋扈,蛮横不讲理,因此虽然是个痴儿,府上的下人们却是极为喜欢他。毕竟那时,方淑云和李敬的关系已经日趋冷漠了,众人心中有数,若是还按方淑云的性子,估计老爷离再娶二房的日子也不远了。大家看他时,眼中总有一股怜惜的味道,好像这个孩子将来断然是要被遗弃的。
他心性迟钝,众人有时便不顾及他,不懂事的丫头甚至干脆就在他面前谈论有关方淑云的事,他一直静静听着,也完全不在意。方淑云生他是难产,落了病根,大夫说不宜再生产,否则连命都保不住。他又是个痴儿,自然还不能算是给方淑云什么依靠,李敬在朝廷里如日中天,大把的达官贵人都想塞姑娘进来,若是随便再娶一房再生个儿子,他的地位恐怕就要保不住。
“小少爷,你怕不怕?”
有时丫鬟看他在旁边静静坐着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便会打趣地问他,他过很久才会慢慢转头过来,有点疑惑,“怕什么?”
“傻子!”
众人嗤笑一声,又接着絮絮叨叨地讲些有的没的,多半时候他都听不懂,偶尔还是有听懂的时候。张奶奶要是在,就会过来抱他,叫他以后别跟着这些小丫头,要是不在……他就一直静静地听下去,等着张奶奶在院子里四处找,最后找到他。
方淑云自来京都以后就很少带李书墨了,一直都是张新兰在照顾他,张新兰是跟着丈夫嫁过来的,也有个儿子,经李敬引荐,做了个小官,后来为避嫌,便不大往这边来,张新兰思念儿子,有时也想孙子,待李书墨便更加尽心尽力。
十一月初十的早上,他起得很早,张新兰一直抱着他在房里烤火。
火盆自夜里都没断过,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烧尽了,张新兰又加了新炭进去,吃了早饭过后,等差不多该做的事都做了,她这便又过来,将房里几个聊天的丫头都给赶了出去,自己抱着他。
快到中午了,她打了个盹,醒的时候觉得腿麻麻的,下意识去推放在腿上的李书墨。
他自己往旁边挪了一些,张新兰便伸手把他鞋子给脱了,包在手里一摸,他的脚竟然还是冰凉冰凉的。
“冷不冷?”
她伸手搓他的脚,“哎呀,少爷,你冷就出声啊,要是冻坏了可叫我怎么办哟!”
小孩的眼睛黑漆漆的,就像两粒巨大的黑珍珠,他抬起头来朝她一笑,“不冷。”
他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看火盆里那些烧得发红发亮的木炭,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垂下一大片,在眼睑下都有些阴影,看着分外让人怜惜。
张新兰不免轻轻叹了口气,抱着他又往火盆靠近了一些。
李书墨身子越来越差了,轻飘飘的,抱着都不费力,白日里还好,一直都在火盆旁,晚上房里加暖炉也不起作用,方淑云给他弄了个炕,晚上大火烧,旁边要睡人照看着。
张新兰有时晚上热得流汗,起来给他捻被子,发现他身上还是凉凉的,只有一点热气。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孩子怕是撑不过冬天了。
方淑云仿佛根本就不相信大夫的话,只吩咐下人日日夜夜守着,有时听说有名医来京,便不顾礼仪亲自登门拜访,定要将人家给请回来看。然虽是这样尽心尽力,李书墨的身体却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日日颓败了下去,仿佛有什么种子种在了他身体里,日日都在吸食他的生命。奶妈看着心疼,大家也看着心疼,却都无可奈何,也没人敢去劝方淑云想开一点。
方淑云好像是疯了,表面上看着平静,还往常无异,然动辄若是什么小事控制不住,她就会泪流满面,也不说话,眼泪疯涌,看着极为吓人。
“张奶奶,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抱在怀里一直安安静静的小童此刻终于有了一丝动静,问正在给他剥花生的奶妈。
“这会儿应该就快要到家了吧。”
张新兰其实还不算太老,手脚也灵便,不过李书墨在淮阴叫外婆也喊奶奶,喊惯了到这里改不过口来,还是奶奶奶奶的叫。李敬的母亲早去世了,正统的名位却还是要留着的,张新兰教了他好久,才勉强让他改叫张奶奶。生怕他乱了辈分,叫李敬听见又不痛快。
今年是李书墨到京都的第三年了,算起来,他快要满六岁。三岁之前,他一直都跟着方淑云在淮阴,之前其实从未见过李敬。
父子不相亲,其实也有些缘由。
不过小孩子总是比较爱粘人的,方淑云从前在淮阴总同他说他的爹爹是个大官,英勇威猛,学识渊博,其实这些词他也听不懂,方淑云那时就是爱跟他讲,一遍又一遍第地讲,好像每逢她这样说的时候,远在京都的李敬就能听见一样。
德禄帝南征失败之后,李敬便跟着回了京都,等朝中布局差不多都安定下来时,才派人去淮阴接方淑云。那时李书墨已经三岁了,李敬只在南征返京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彼时李书墨还不满一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李敬自然也没有发现他是个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