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就是这样,虽非池中物,但若是混在小地方,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这种人,只能放他放在该放的地方,他的才能才会慢慢显现,慢慢发光,真正成为一块金子。周江流慧眼识人,一眼便识出了这匹千里马。
秦义德一半的江山,几乎都是李敬打下来的。秦义德曾赞李敬点子多如桃李,周江流则是他的绝胜之师,那时李敬已经可以和周江流并驾齐驱了。他春风得意甚久,时间一长,也几乎快要忘记,其实他能有这一切,全只因方淑云。
人有时的确是有满身的才能,但倘若是没有机缘,很可能一辈子就这样错过了,什么也不是。
方淑云并没有将救他的事放在心上,她从未指望李敬会因此感激她,也从未想过要以此要挟或者奚落他,除了今天。
其实说这句话时,方淑云已经有点绝望了,她也不知道这话怎么突然就从口里蹦了出来,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成了十足的弃妇。
她从前都是骄傲的,虽然和李敬大吵大闹,但并不狼狈,只在这个时刻,她才真切觉得自己可怜起来。
竟然要用这些来作为自己的筹码。
李敬神色恼怒,更加不打算上楼了,站在桥上,阴沉着脸问,“是又如何?你那时不救我,我说不定就真死了。我死了,你心里就痛快了是不是?”
方淑云毕竟是女流之辈,心里其实一直都还是期盼着李敬能够回心转意的,他此刻话也说得重,方淑云眨了一下眼,眼泪刷地又满面都是。
“别说是你死,你就是破了块皮,磕着碰着我心里头都疼,你一早就都知道的吧?”她轻轻笑了笑,“我拿你当宝贝似的,你却拿我们母子俩当糟糠似的,我是不忍心叫你死,你就忍心叫我们死了!”
“真是没完没了了!”李敬重重哼了一声,“简直是泼妇!”
方淑云楞了一瞬,忽而冷笑起来。
“泼妇?”
她咬牙切齿道,“我若是泼妇,你连人都不是!”
李敬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回她了,只是站在桥上喘气。
李书墨抱着身子躲在园子里的假山后面,山石阴冷,他却动也不敢动。
“不出意外的话,墨儿这个冬天就熬不过去了吧?”
方淑云眯眼朝李敬看了看,“你要是这么不喜欢他,直接将我们母子俩赶出李府不就是了,又何必整什么毒引来害他!”
李敬脸色一紫,眼神有些闪忽,站在桥上突然默不作声。
“怎么,装不下去了?接着发脾气啊!骂我是泼妇啊!他死了,下一个就是我了是不是?!”
方淑云眼泪直流,朝着李敬大吼。
“我怎么会害你!”
李敬下意识地辩解,却无法再接下去。
方淑云嘴唇气得发抖,“那你就忍心下手害他了?!”
“这孩子本身先天就不足,身子又不好……”李敬声不由自主调软了一些,抬头往楼上望去,眼神带些诱哄道,“若是折了也就折了,我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你竟然还在骗我。”
方淑云抬袖擦泪,望着他苦笑,“大夫早说了,我是不能再生的,墨儿要是死了,再来一个二胎,我约莫也要死了。到时候和死胎一起被送到棺材里,这才是你想要的结局吧?”
完完全全名正言顺,他只需要三言两语一哄,她说不定就真应了,孩子生不下来,人也会死,外头还只当是她自己坚持的。或许还会传出什么宰相夫妇伉俪情深的传闻,天不遂人愿,又一个香消玉损的。
多么完美,她差一点就着了圈套。
李敬这样多计谋的人,如若真要抛弃他们母子,其实有百万种方法,为什么会选择这一种,方淑云猜想,他或许只是需要一个给自己的谎言。
这样将来他可以一遍遍对自己说,书墨是病死的,淑云是二胎难产死的,念上几百遍,几万遍,说不定自己就真信了,然后可以安安稳稳再活下去。
李敬并不是能够坚决断裂的人,方淑云清楚他的性格,他的狠,不及周江流的万分之一。这也是为什么他跟在德禄帝身边这么多年,虽为皇帝做尽了事情,皇帝却始终拿他当奴才的原因。
有谋略不算什么,心不够狠的人终究只会被人拿捏着使用,永远也无法翻身自己做人。
方淑云知道他不会真的抛弃妻子,其实一直有恃无恐,也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想。事情的确也不会发生的……如果没有这样多的契机的话。
李书墨是傻子,方淑云日日抱怨,德禄帝还恰巧在这个时候暗示李敬他有将千阳许配于他的意图。种种事情加在一起,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推力,一点一点将他推向了一个不可回头的悬崖。
只要……花一点功夫,一切就都圆满了。傻儿子不会再有,家里的怨妇也不会再有,千阳会嫁给他……一切只需要一点点推力。
李敬终究没有忍住。
李书墨是在冬天生下来的,方淑云那会儿正和家里完全闹僵,方洪福简直不承认她这个未婚先孕的女儿,一棒子将她赶了出去,方淑云在一个破庙了生下了孩子。庙中漏风漏雨,条件也不好,李书墨先天体质就有些阴寒,小时候一直病多灾,虽说还是活着,但却总比别家孩子要纤细许多,看着就是副早夭的模样。
方淑云自带他来京都后便将他交给了奶妈来带,在府上另外给他建了一个小院子。三岁的年龄,别家孩子都能上学堂了,李书墨勉强才会叫爹娘,李敬摆明了不喜欢他,方淑云的心理也跟着有些奇怪起来,只将他丢给了张新兰,也少来看他。
李书墨住的小院子里常年种着藤架搭的金黄色蔷薇,每年五月就开始爬满一架,团团簇簇,煞是好看。这花种子稀少,是宫里送的,花期景致也好,没什么人看,有点可惜。要说起这藤花架的用途,只有一个。李书墨屋里常年熏着药香炉,那味香也是宫里头赏的,两味混合没什么,但若是吸食的人常年食用当归,这两味香就是毒引了,熬不了几年,里头的人就会被拖死。
李书墨身子弱,当归活血,常吃的药里都有。蔷薇第一年种的,第二年才开花,等到第三年的时候,他的身体就渐渐熬不住了。
方淑云不是爱花的人,一直都没有注意这件事,直到最近李书墨院子里的一个丫头得了血崩,也开始吃活血的药,忽而就死了。她起了疑心,偷偷叫人去查,才发现了这个隐秘的毒引。
蔷薇是李敬命人种的,种子是千阳公主赏的,她没理由不怀疑这两个人完全是串通好的一个阴谋。可是就算发现了又能怎样?能怎么办?她只想大哭一场,然后回淮阴,期盼自己能回到十六岁那一年的秋天,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是个秘密。入冬之后,蔷薇都谢了,方淑云也没有把花架都撤掉。她日夜煎熬,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不敢对任何人讲。今天实在是熬不住了,她不明白自己这阵子的隐瞒还有什么意义。是在等着李敬自己说出来吗?她早就该对这个男人死心了。
“你肯定不记得我们俩在荒野上对着天地拜堂的时候说过的话了吧?”
方淑云在窗边哽咽着重复道,“天下何人限,慊慊只为汝。”
那时她信了,就为这么一句话,把自己一辈子都给赔了上去。当然现在看来,过去的一切,都只像个笑话,她甚至怀疑,自己或许不是爱上了李敬,她只是爱上了自己想象中的一个异乡少年,他出口成章,说话动人,骨子里有淮阴的男子不曾有的英气。
就是他说那句话时眼里温柔的目光让她沉迷,她义无反顾为他付出了一切。
如今青春不在,孩子也快没了,现实和想象相差太多,那句情话所衍生出的种种美好,突然一瞬间就虚幻起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原来都是一场空梦。
“原来你都知道了。”
李敬的表情忽而冷冽起来,干脆也不再掩饰,扬了扬头,冷冷道,“我李敬怎么可能有那样一个不成器的傻儿子?你我情分还是在的,你也不用成日多想我要杀你,我尚且还不会那样不念往日。”
他拂袖转身离去,却忽而愣住。
桥尾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
那是李书墨。
李敬心头顿时一紧,“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童站在远处老老实实地回答,“有一会儿了。”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李书墨脸色白得有些吓人,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吓的,声音有点打颤道,“娘说什么病什么死的,你骂她是泼妇。”
他突然想起来,泼妇好像是不好的词,眼神顿时有点悲伤,“爹,你为什么要骂娘?”
李敬忍不住恼怒起来。
他什么都听到了,然而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一副傻相,他甚至连哭都不会,寻常人家的孩子在听见这样的话好歹要哭要闹,或者是发火的吧?他就像是天生少了一个心眼,看着就让人怒火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