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定终生这种事,说说就好了,当什么真呢。”
她语气风轻云淡,转身离开,脚步亦是利索轻快,林愈站在原地,再也没有跟上来。
他是自尊心这样强的人,其实只要黄如金大骂他一场,他就永远都不会跟上来,何况她还是说得这样不可挽回。
黄如金沿着屋檐下的转角隐入,夏风暖暖,将她衣衫下摆的软甲都吹起来,明德殿附近树木极多,四处都是葱葱郁郁,按理说,草都抓住了泥土,应该已没有风沙,但为什么沙子还是跑进了眼中来?
她突然很庆幸,脸上还有一张面具,一半流泪,好歹还有一半可以隐藏。
随后的酒席,林愈果然没有过来。
祁玉关也是人精,猜想两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他几次喝酒套话,都被黄如金挡了回去。
其实黄如金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摸清楚东宫的意图,最好的情况,是说动太子将四帅府的人都发动起来,和黄家军联手,胜利之后,他登帝位,她则取德禄帝项上人头。不过这种念头她也就是想想,没指望太子会真答应。
果然,酒过三巡,众人看似都已喝得醉醺醺,交情也都套了不少,太子却依旧丝毫没有松口迹象。他如今也已算是权利顶峰的人,再也不复当初那个羸弱不堪,没有半分实权的储君,自然不会再轻易就受人摆布。杀了皇帝那就是弑君,就算秦彦之以此当上了皇帝,杀父之名却还是会永远扣在他头上,一辈子都抹不掉,他这皇帝位子坐不稳。他又不是饥不择食走投无路的人,犯不着和黄如金一起犯险。
最重要的是,千阳如今也在,千阳乃北齐皇太后,虽然这会儿被黄家军围在了宫里出不来,但万一出了什么事,北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根本都没有任何帮助黄如金的必要。
明哲保身,按兵不动就是最好的策略,倘若黄如金胜了,他可登基帝位,倘若黄如金败了,他则可奋起剿灭,亦攻亦守,稳赚不赔。
其实黄如金也料到他这个态度了,略微劝过几巡之后她也就没有再坚持,只是同太子口头达成了一个协议。
念在往日交情的份上,两人以一月为限,这一月里,东宫不抵抗,一月过后,各自听天由命。
太子其实也没把什么丑话给说出来,不过黄如金还是听懂了,这听天由命四个字,倒不如换成生死由命更恰当。若是输掉,黄家军这四万人肯定就保不住了,哪有皇帝能容叛军?她根本没有退路。
从明德殿回来之后,黄如金直接去了内城门处。吴定还守在那里,两军里外僵持,暂时都还没什么举动。
玄武门和玄德门也是离正宫最近,再加上从东宫攻进来的内城,黄家军三面环围,虽说没有能将正宫围死,但如若真走到绝路,强行攻入,也完全没有问题。
德禄帝当然可以逃,但若不到灭国,掌权者又岂会轻易放弃皇城保命?黄如金不过是在跟他们耗。
整个北衙军队不过五万,德禄帝都已调齐,不过有利地势早已被黄如金占领,真正起用的不过是中卫李忠守在内城门的那一万人,余下的,反倒不成威胁。
果然,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内城门处便奔出了单骑一只,背上插着使旗,从城门下出来,黄如金下令弓箭手收弓不射,看着那信使遥遥跑到了营外。
吴定将他抓了,给送到了黄如金帐篷里。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那人也有些胆量,并不害怕。见到黄如金,就将怀里的一封信上前交给了她。
吴定担心信上有毒,叫人事先拆开,铺在了桌子上,黄如金站着看。
信竟不是皇帝写的,落笔乃是秦茵。这是长公主千阳的本名,吴定也认得。
千阳这人口才了得,三言两语便将利害关系说得通透明白,所幸看见这信的也不过黄如金吴定两人,否则单凭这幅封信,恐怕就能搅得黄家军军心大乱。黄如金点上蜡烛就将信立即给烧了。
千阳开的条件也颇为诱人,她保证德禄帝不计前嫌,若黄如金退兵,他定封其为侯,划山东为封地,黄家军也全部纳入她名下,就算她做土皇帝也无所谓。
黄如金不是什么正义之师,眼下她看似占取先机,但再过一阵子,那可就说不定了。四方民众都不解内情,黄家军若是背上骂名,也易军心动摇。时间拖得越久,对黄如金就越不利,其实她没有采用硬碰硬的策略千阳就已看穿她的心思,黄如金还是想保存黄家军这只力量,并不愿自己手下的兵力受到什么太大的伤亡。
既想杀皇帝,又不愿折兵力,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千阳在信中保证皇帝会为死去的金吾卫建烈陵,病亲自上香祭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此平息,两不折损。
能让皇帝亲自祭拜的唯有上天,千阳能开出这样的条件,似乎那些死去的兄弟们也都足以安息了。
不过黄如金经历这么多事,智慧没有增长多少,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别人给予的安逸和权力,那永远都是别人的,就像她曾经的金吾将之位一样。封之极易,毁之亦然。
她觉得自己已经蠢过很多回,几乎赔上两次性命才好不容易聪明了点,没有想到,千阳居然还把她当傻子。
如果撤了兵,她手上就算再有四万人有什么用?迟早有一天,德禄帝准备充足之时,还是会将她灭掉。掌权者永远都是这样,心腹之患,不除不死。
黄如金冷冷看了那来使一眼,他似乎还颇有点傲气,眼神精亮,丝毫不惧怕黄如金,直直也盯着她看。仿佛笃定这被德禄帝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武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仗着老爹遗留下来的一点名声,竟然妄想要弑君。
“有点骨气。”黄如金笑了笑,忽而收敛笑容,淡淡道,“给他留个全尸。”
那来使一惊,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门外却立刻涌进来两名士兵,将他捆着给拖了出去。
片刻之后,外面送进来一个人头,用托盘装着,黄如金掀起布头看了一眼,道,“系在马脖子上,连他的腿脚一块儿,让那马自己跑回去。”
那匹黑色的战马裹着一具尸身,马头旁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又往内城门方向奔了过去。
这回城门没有打开,马停在外面盘旋,直接被里头的人乱箭射死,马身躺在城桥上,三尺周遭都是血迹,等到晚上,才有人出来勉强清理了一下。
千阳此时方才确信,黄如金是真的破釜沉舟,不打算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了。
德禄帝年逾五十,做皇帝的本身就命短,上次明德门一事之后,他身体已差了许多,这两年虽然看着还好,但当初强壮的身体早已一去不复返,只是日趋衰弱。运筹帷幄之中或许尚可,但要挂帅,显然已是不可能。他虽然对黄如金竟反攻的事气极,却又不能真出去查看军情,尚在宫中的臣子们唯恐他龙体欠安,闹出什么事来,因此大小事宜,大部分都报到了千阳宫门下,由千阳代为处理。
整座城市的大小通道都被封锁了,半只鸽子也飞不进来,根本无法传递消息。黄如金下了死令,但凡截获千阳向北齐求救的文书,杀无赦。
其实这样大的动静,不论是朝哪个国家,都是根本隐瞒不住的,区别只是在于消息传递的快慢罢了。只要没有人快马加鞭,京都的皇城一时半会儿就还都掌握在黄如金手中。
德禄帝犹如一只巨大的老虎,被围困在正宫里,虽然狰狞怒极,但却无法冲破牢笼,与黄如金决一死斗。
他倒是能够活命,只要抛下皇宫,小范围突破其实也挺容易,黄如金并不是外面建造了一圈铜墙铁壁,插翅难飞。不过黄如金却清楚,德禄帝是死也不会离开京都的,这男人阴骘厉害,宁死不屈。差别就在这里,黄如金是豁出去了,脑袋栓在裤袋上,但宫里的人却是畏手畏脚,什么都怕,巴不得不费一兵一卒,就能退兵。
这世上,哪怕起点再不公平,终究还是不要命的人稍胜一筹的,她也就这么点优势。
宫里粮草供应不齐,黄家军在外面围攻了近十天,但却依旧久攻不下。
这个时候,地方个府州的兵力也都渐渐往京都赶来了,一月期限已经过了三分之一,黄家军士气大减,因为城中果然骂名甚上。
起初,大家是一腔热血,看见黄如金回来就跟着她过来了,其实也根本没搞懂她为什么要发兵,如今事情说也说不清楚,毕竟是谋逆,德禄帝皇威犹在,搞清楚自己其实是在谋反,军心难免就渐渐涣散起来。
吴定已经将明德门事变的真相朝四面传下去了,但光凭这一点,还是止不住部分人渐渐无心恋战,毕竟这世上还有句老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像黄如金这种人权主义的现代思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