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愈嗯了一声,也只好从座椅上起身,转身吩咐高轩,如果黄如金自己回来,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向他汇报。
“左大人那边,也劳烦通报一声。”
左烈的不少部下都已被派遣出去,还在城中四处搜寻。林愈说起,左烈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高轩提着灯笼,送两人出衙卫。
走出衙卫前的广场,高轩止步,祁玉关便接过他手里的灯笼,同林愈一同往东宫而去。
两人静静走着,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行出衙卫很久,到一处宫墙的转角处,四下僻静,祁玉关这才停脚,回身望向林愈,“怎么不去问问太子?”
林愈眼眸一垂,沉默不语。
秦彦之之前对于黄如金和林愈两人的事,一直没什么意见,他少有干涉臣子的私事,然而自黄如金嫁给李书墨后,秦彦之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谈不上支持,也谈不上反对。
林愈心中并没有放下黄如金,秦彦之对此事起初略有讽刺,后来似乎又有些理解,再后来……林愈就没再在太子面前提起黄如金。
黄如金的存在,似乎令太子和林愈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祁玉关看在眼里。
他从小和林愈同窗,一直很是佩服林愈的才华,性格也随性,并不是没有跟林愈说过这事,只不过说了几次,林愈半点也没改进,他也只好放之任之了,此刻忍不住再提起来,也实在是因为事情到了不得不戳破的地步。
“你现在跟黄如金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泰山与林愈走得近,意思相当明显。林愈又不是傻子。
何况黄如金已经摆明是李敬的儿媳,李敬身任宰相,一心犹在德禄帝身上,和太子几乎没有交集,眼下虽然德禄帝还是身体健康……但未来的事,却不可不想,黄如金和太子党,绝对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道理祁玉关知道,林愈不可能不知道。
祁玉关只觉得,林愈似乎有意回避,仿佛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他便一直拖着,迟迟不愿去面对。
“李书墨对她并不好。”
林愈缓缓道。
“她若真是喜欢李书墨,我也拦不住,但那人不珍惜她,我便不能放任不管。”
林愈沉声轻语,声音颇低,但却有不容置疑的力度。
“那我问你一句,只是如果……”祁玉关紧紧盯着他,“如果黄如金将来和李家闹翻了,你会不会娶她?”
林愈洁癖甚重,对很多东西的要求几近龟毛,祁玉关同窗多年,深有体会。黄如金和李书墨之间,显然已经不是清白关系,仅这一点,就足以在林愈心中长下一个肉钉了。
“你现在护她,我可以理解,你放不下,你习惯使然,可是将来,如果真走到那么一天,她如了你的愿,和李家没关系了,想要嫁给你,你……真的不介怀吗?”
林愈一直低着头,祁玉关手中提着的灯笼不算明亮,只看得见他脸上一片阴影。
祁玉关望着他,猜想他心中想必极为矛盾。
林愈这个人,一生恪守很多东西,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一直都是如此。有些东西与生俱来,是他做人不可违逆的准则。
他忍不住叹气,“别觉得默默对一个人好就不需要负什么责任,有些东西,汇少成多,产生的后果人往往都在人的承受范围之外。你该好好想想,给得起,就去做,给不起,那就干脆断个干净。”
林愈沉默一阵,忽而缓缓抬头,“于是我连关心她的资格也没了吗?”
他声音有些发颤。
林愈少有这样的时刻,几近脆弱无助。
祁玉关心里一酸,却还是狠心道,“你比我聪明,应该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两人这后便一直都没有说话,一直行到崇文馆处,停脚分别。
祁玉关也没再多言,向馆里守夜的侍卫要了一盏灯笼,就此离去。
林愈站在崇文馆门口静静站了许久,露水都凝在眉梢上凝结成珠,几乎要楞成一座雕像,崇文馆前的守卫刚准备下来问问他,他忽而抬脚,稳稳往明德殿方向而去。
此时约莫已快要到丑时。
林愈默默走着,去明德殿的路不算太远,他一路都熟悉,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往这个方向去的,等到人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远远能够看见殿外的灯火,照得四周树木甚是敞亮——太子果然还没有睡。
守在明德殿外的是个稍稍年长的公公,叫做李靖安,从小便是跟着太子的,因此跟林愈也很熟,看到林愈过来,连忙上前去接他的灯笼,“哟,林状元怎么过来了?是有事要同太子爷商议吧,正好,太子还没歇息呢。”
李靖安接过了灯笼,带着林愈往里去,林愈脚步未曾挪动,一时恍惚。李靖安转过头来,脸上和蔼一笑,“林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恍恍惚惚的?这两天没休息好?太子爷最近也是,晚上天天点灯,眼看着都瘦了。您也要注意身体,进去也好劝劝太子,别那么拼命,身体要紧。”
林愈微微点头,嗯了一声,“劳烦公公惦记了。”
进去的时候秦彦之正在看折子,李靖安隔得远,轻轻叫了一句,“殿下。”
秦彦之抬起头来,脸色稍微柔和了一些,“阿愈,你来了。”
李靖安退下,林愈便立在殿内,也不说话。
“什么事?”
秦彦之一边在折子上动笔批些字,一边问。
“黄如金不见了。”
太子手上毛笔一顿,片刻之后,缓缓又续上,慢慢写完了一行字,这才放笔抬起头来,“什么时候的事?”
“上午和西疆王一起出去的,下午西疆王回来了,她没回来,现在四处都找遍了,没见人影。”
太子轻轻哦了一声,随即又抬眉道,“人不见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这才过来问我,想必你心中也已经有些想法了吧?”
林愈沉默。
太子轻轻一笑,“殿里又没有其他人,你怕什么。”
林愈沉声道,“下官不敢想。”
“有什么不敢想的?”秦彦之轻轻嗤笑,“这世上不敢做的事倒是多了去了,哪有什么不敢想的事!”
“说吧……”秦彦之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忽而威严起来,浑身散发出隐隐令人臣服的气度,“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林愈本是拱手站在太子的书案下两三尺有余,一直都是低着头,如今秦彦之发话,他便慢慢抬起头来,紧闭的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慢慢张开,“是圣上。”
“圣上怎么了?”
秦彦之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眼前如山的奏折,“圣上不是一直都是老样子么?”
林愈脸色一时间有些难看,停顿许久,方才道,“此事和周先生有关。”
林愈与祁玉关都是师从兵部尚书周江流门下,因此一直称呼周江流为先生。
秦彦之眯了眯眼角,笑容颇为不羁,“周先生怎么了?”
林愈拱手站在书案之下,又是一阵沉默。他许久都没有应声,额上慢慢冒上一层细汗。
原来……太子早就知道了。
林愈咬字愈发缓慢,“下官最近听说了一个传闻,凌烟阁五虎将之首赵飞进赵将军……还留有遗孤,这个遗孤,并没有死。”
“哦?是吗?”
秦彦之玩味地笑了笑,似乎有些感兴趣,“然后呢?”
“有人说,赵将军的遗孤被周先生给收养了,如今就在周府上,更有甚者说……”林愈额细汗渐密,“这个遗孤,就是周先生的独子周仁。”
“啧啧。”秦彦之点头努嘴,“好大一桩谣言呐!”
他语气并不惊异,甚至有些冷淡。
林愈静静弓着腰,头埋得极低,整个脸面几乎都全部掩入了巨袖之后。秦彦之在书案上冷冷看着他,良久,方才冷笑一声,“如今你倒终于同我说这些事了?因为黄如金?”
汗从额前滴入眉梢,渐渐往眼角渗来,林愈感觉眼中一片热辣,没有出声。
秦彦之挥袖一拂,整个书案前的奏折便尽数飞下,噼里啪啦全落在了地上,他似乎犹不解气,一下子站起身来,竟将整个案桌都哗得掀翻,笔筒砚台哐啷在地上撞得响,一片杂碎之声。
林愈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头子的意思,你从一开始就明白,不是么?”
秦彦之整个人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声音发凉,“他从来就没想过让我当皇帝,如今这太子之位也只不过是个幌子,他一直都在等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长大,好把这江山,交给所谓他和她心爱之人的后代!被封储君已有七年……”他声音满含阴怨,“我手上无一兵一卒,没有半分实权,活生生被人笑话,你一直都知道。”
秦彦之仰头大笑,“你们都知道,却都装作不知道,可悲的是,我也要和你们一样,自欺欺人!”
周江流乃德禄帝重臣,林愈和祁玉关就是他送到东宫来的,秦彦之起初很是欣喜,以为周江流转是间接投到自己门下,然而林愈过来东宫甚久,一路相处下来,他这才发现,林愈其实是和周江流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