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流的声音十分威严,因为年老,喉咙里带着一股沙沙声,道,“回圣上,臣昨夜陪同圣上您游园之后,便打道回府,一觉睡到天明,发生了什么,臣概不知情。周府上下一百七十三口人,俱都可以为臣作证。”
周江流说到这里略微偏了一下头,目光锐利地向林愈望来。
林愈早知回是如此,亦没有躲避,直直与他相对。
只是一瞬交接,许多事情,便已了然。
周江流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一眼林愈,又道,“圣上,当务之急,恐怕不是查询是谁调动了兵符,而是关于流散城中四处的禁军……您是要将他们召回,还是干脆借此机会,彻查城中乱党?”
此番游园会,京都收城查的并不严,只要有通关文碟的,一律都放行,整个京都眼下鱼龙混杂,恐怕是什么人都有。
若说德禄帝是开纳胸怀,彰显大国风范,倒不如说他根本就是有意放光复会会徒进城。周江流心里跟明镜似的。
若是将禁军收回去,到时候再放出来就来不及了,因为此刻禁军早已惊动了城中乱党,德禄帝没有办法,只能由着禁军继续在城里四处搜查。
张富水被暂时压入大牢,暂时提西卫副都尉简怀为都尉,暂领这一万人,继续在城中布网。
唯一的区别是,昨夜禁军的行动,其实不过是虚晃一枪,西卫的那一万人,除了封了庆祥酒楼,其实什么都没有干,公式化地四处搜了搜,没有找出一个乱党。
此刻禁军的人由德禄帝重新接手,自然才按照德禄帝的吩咐布下天罗地网,以求必将光复会一网打尽。
一万人肯定是不够的。
为此,中卫的一万人也同时被散播了出去,分布城中各处,严查暗访。
但林愈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光复会的人已经被惊动,而太子也终于走上了和德禄帝相对的道路,秦彦之必将,也只将按照他的计划,保护黄如金,直到黄如金安全离开京都。
周江流不是多话的人,散朝之后,官员们各回各家,林愈和祁玉关都没有和周江流有半刻交流。
一方面是因为德禄帝方才怀疑周江流倒戈,另一方面,也是三人长期以来养成的对对方的了解,周江流一贯厌恶言听计从的学生,林愈若真是有心扶持太子,不必向他报备,他亦不会生气。
大约只有意外吧。
当初林愈和祁玉关都不屑做的事,如今竟还是做了。
这其实是一条异常悲怆的路。
当初的二师,如今都还健在,宰相李敬完完全全只忠于德禄帝,几年之后,待到七皇子秦彦飞一长大,德禄帝势必要令立储君,仅凭两个年轻人的力量,斗得过李敬和皇帝么?
那可真不是普通的对手啊。
而他这个老师,恐怕最多也只会持中立态度罢了。
他一生只志在逐鹿,厌恶朝堂之上的是是非非,林愈心性与他极为相似,竟……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周江流出了含元殿,立在九龙桥上稍稍顿了一会儿,三月艳阳天,天色湛蓝如洗,京都的天空一贯都让人神清气爽,然他着实厌恶这宫里的天色已很久。
散朝之后,祁玉关和秦彦之一道回东宫,林愈则马不停蹄又赶去了衙卫。
他是要去找左烈。
这也是一招险棋,他其实并不确定左烈是否会答应。左烈是个正直的人,就好像黄泰山一样,在黄如金和朝廷之间,林愈并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一定会选择黄如金。
到达衙卫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高轩正准备去吃饭,在路上碰见了林愈,自然又将他领到了黄如金的书房所在。
这两天,衙卫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左烈一手操办,因此左烈也一直都呆在黄如金的书房里。
到了午饭时间,左烈并没有去吃饭,高轩本来是打算拿些食物来给左烈充饥的,倒没料到林愈过来的,猜想林愈大概也没吃,他给两人斟了茶之后便赶紧又出去了,准备赶紧布置些简单的酒菜。
左烈一直在埋头看文书,林愈进来的时候他微微抬了抬头,皱了一皱眉,却还是起身从书案上走了下来,道,“林大人来访,是为何事?”
相比林愈祁玉关这一干左春坊的人来说,衙卫里的人都要粗犷许多,哪怕是只负责写写文书,端茶倒水的高轩,尽管白白净净,也平比一般文官要多出一分英气。
左烈皮肤将近棕色,是常年在练武场曝晒的结果,这两天,因为忙,当然也因为心有挂念,他腮上生了一圈的胡渣,眼下亦有圈青黑色的痕迹,原本英武之极的中郎将看上去竟颇为憔悴。
林愈本来只打算说服他承担计划的一部分,但此刻看见他这个样子,心中竟不禁微微有些动容,道,“我昨晚看见她了。”
左烈好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身道,“谁?”
“黄如金。”
林愈看见他一时竟愣住了,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又过了一阵,好像似乎方才终于反应过来,哦了一声。
“她……”左烈似乎有些口干,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她没事吧?”
“她叮嘱我一定要转告你们,她现在好得很,叫你们不必担心。”
“我就知道她一定会没事的。”
左烈喃喃了一阵,竟笑起来,虽然笑容并不怎么舒心,看上去甚至感觉好像是在哭,他手臂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好像是不知该如何安放,只自言自语道,“她那种人,怎么会有事!”
“现在是没事……”林愈眯眼道,“但马上就有事了。”
“你胡说什么?”左烈顿时转眼怒向。
林愈在旁边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左大人,你也知道,我林某人是万万不会拿黄大人的安危开玩笑的。”
“你什么意思?”
左烈狠狠盯着他。
林愈轻微耸肩道,“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又不是我要加害黄如金,我自然是想救她,因此才过来找你。”
左烈听闻这里,方才终于冷静了一些,也在对面坐下道,“除了打战的事,我一概不懂,既然能救她,那就都听你的吧。”
林愈手里还端着茶杯,正在摩挲茶盖,话语间他从氤氲袅袅的水汽中微微抬了抬眼,“左大人此言可当真?就算是让你违抗圣上,你也听我的?”
左烈果然楞了一楞。
林愈轻微地摇了摇头。
左烈顿时又恼怒起来,“姓林的,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林愈笑道,“我摇头是笑你愚忠,中郎将大人一生可见过几回皇帝?黄大人可是与你一道从比武场上过来,又共事足三年有余,孰轻孰重还用得着考虑么?”
“如此说来……”左烈双眉紧锁,“竟然是……皇上要杀害黄如金?”
林愈环顾了一眼四周,左烈立即道,“这里除了高轩,没人能来。”
林愈这才道,“左大人可知,当初名震天下的五将二师还剩下几人?”
二师都尚在,五将已只剩下如今的骠骑大将军黄泰山一人。
“三个……”左烈忍不住又皱眉,“怎么又扯上了五将二师了?”
林愈微微一笑,“那你可知,五虎将中的前四将,都是怎么死的么?”
身为武将,五虎将的传奇,左烈自然是烂熟于心,当下便道,“淮南一战,赵飞进将军为保护圣上撤离,留战船断后,被流矢射中,赵将军为了替圣上争取时间,在船上战死。西南一战,刘冀将军与圣上被困深山之中,刘将军将食物与水俱都让给圣上,等到接应的部队来临之时,圣上奄奄一息,刘将军已西归。与乌木王在青海一战,尉四郎将军甚为轻敌,孤军深入敌腹,终被生擒,尉将军心高气傲,自刎而死。王永忠将军乃是在圣上登基前的一个月因病而亡,圣上披麻戴孝一个月,原本定在二月登基,延到了三月。四位将军身前都功名无数,死而无憾!”
林愈嘁了一声,哼哼笑道,“死而无憾?若是他们现在能从坟里爬出来,只怕各个都恨不得亲手掐死秦义德!”
秦义德乃德禄帝本名,林愈公然直呼皇帝名讳,左烈不禁大惊,“你!”
“这些理由都找得很好,看似天衣无缝,不是身在其中的人,便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人其实是死在秦义德手下。这些人,替他打下了江山,却又被他一个个亲手杀死,说出去大概也是没人信的。他这人也很有些本事。”
林愈的语气风轻云淡,然左烈却忍不住大骇,“林状元,这种话,不能随便讲!”
“既然是随便说说……”林愈笑了笑,“左大人,你随便听听就是了,这么激动做什么。”
凌烟阁上如今还挂着赵刘尉王黄五位将军的画像,如今尚在人世的,已只有黄泰山一人。
左烈一时几乎完全不能接受,有些惊慌道,“那黄将军……”
“黄将军大势已去,因此才落到了黄如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