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在疯狂地往地上捡金叶子，天空里源源不断的，还在撒落金钱。
他知道，那都是他史家的家当。
父亲说，他拼了史家的万贯家财，也要为他讨到这个媳妇，他果真这样做了，太和一整条街，地上都几乎已堆起薄薄的一层金色，黄如金的身边亦落了不少。
如果她还能动，一定会动手去捡的吧？
但……一切都迟了。
撒再多的钱，也都迟了。
他真不愿哭，男子汉怎么能哭，但眼前却不争气地又开始模糊起来，这个月，他第二次又哭了。
漫天的金色里，他仿佛看见了当初马上的那个小女孩，穿着英气的短打小甲，一柄红缨枪，霎时就挑翻了他四周的四五个混混，不耐烦地对他说，“喂，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能这么没用！”
那是他头一次背着所有人偷偷跑出来，他讨厌欧阳密总是跟着他，也讨厌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像菩萨一样把他包围起来，生怕他被抢，生怕他蹭掉半点皮。
但大约世道总和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他一出来，身上的金饰顿时就被抢了个光，因为长得好看，被人逼到了郊外，差点被捆起来要卖掉。
黄如金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当然，他还不知道她叫黄如金。
赶跑了混混之后，他近乎崇拜地问她的名字，她却几乎连马都懒得下来，更不屑于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当然，最后她还是下来了，因为他肚子突然开始咕咕地叫。
他有点尴尬，黄如金骑着马驮着他进了城，给他买了一个煎饼，两个人一起坐在街边吃。
吃完了，她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极丑的荷包，歪歪扭扭的针线，咕哝道，“这种水平，黄叔肯定不会满意的，回去又要让我跪娘的牌位，亏得我今天还瞒着武场的人偷偷缝了半天，真是的，我怎么可能会女红！”
“给你了！”她将那荷包往前一扔，扔在了他怀里，抹了抹嘴，一下子又跨上马，绝尘而去。
完全就是书里写的女侠的形象。
回去之后，他把那个荷包用金笼子装起来，告诉欧阳密，那是一个小女孩给他的定情信物。然而尽管派出很多人找，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西疆王进城的那一天，竟才又遇见了她。
她已长变很多，脸变长了，不再像是小时候圆圆一团，人也变高了，鼻子变挺了，一切都变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骑在马上，不耐烦的姿态，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是现在……这个消失很久，好不容易又出现的人，终于还是又消失了。
“啊——”
他只能对着窗口疯狂地大叫，但声音却淹没在更为汹涌的欢呼声中。
他几近疯狂地想要从窗口跳下去，但后面却立即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住了他，那是史家家养的守卫，方才就是这群人将他从床上救了下来。
身体刚刚恢复，他并没有什么力气可以挣脱，因为后面的人一下子就打晕了他，唯恐他跳楼自寻短见。
时光仿佛停滞，又仿佛沧海桑田，开始飞快地变幻，什么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整条街上疯狂的人群，人们在这一场华丽的金色梦幻中醉生梦死。
金雨渐渐停息，但聚往太和街的人却越来越多，最后一眼，史睿下意识地往黄如金方才倒下的地方望去——那里早已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滩刺眼的血迹。
黄如金倒下去的那一刻，李书墨被推开很远，那真是奋力一推，饶是他这样的人，也几乎是退了四五步，方才站稳。
眼前与她的空隙，霎时就被人流给填满，因为天上开始下起金叶子。
“又是什么鬼把戏！”
他冷笑了一声，转身开始往回走。
聚宝楼的方向其实是与他此刻行走的方向完全相反，但他并未察觉到。
他走得踉踉跄跄，几近狼狈，当然，他也没有察觉到。
好了，现在黄如金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计划成功了不是么？
他不用再装疯卖傻，因为黄如金一死，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了秦晓羽为妻，然后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随便找个什么医生看一看，就说自己好了，届时皆大欢喜，不是很好么？
父亲再不用担心自己乌纱帽被揭，他也可以脱离李府，成为驸马，正式摆脱他的掌控，反正秦晓羽那个女人一贯对他言听计从不是么？
母亲也好，父亲也好，这两个人人事，他半点都不用再管，谁的脸色也不用再看，简直好极了。
可是……为什么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开心？
德禄帝说，黄如金有反意，这个女人需要提防，唯有李家才是他能信任的臣子，所以要将黄如金娶回去，放在家里看守。
他照办了，反正那女人也讨厌他，娶个名分而已，怕什么？
可是……为什么娶回来之后，她完全变了？
变得好像一条小狗一样，整天粘在他后面，这样费力地讨好他？
他一直在竭力观察，疑心她也是像他这样极擅伪装的高手，但黄如金……仿佛是真的异常简单的一个人。她好像并不怎么关心朝堂大事，反而比较关心如何能讨得他的欢心，每晚睡觉的时候，她总絮絮叨叨，说的一直都是一些琐琐碎碎被她称为幸福美好的小事，其实也不过是些居家过日子的杂事。
本朝四万御林军的统领，怎么可能是满脑子只有火锅的女人？
但……为什么看到林愈吃瘪，看到她那样粘着自己的时候，心中竟会很满意？为什么刻意想要在林愈面前与她表现亲密？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他一时感觉脑中仿佛要爆炸，无数的念头缓缓，但毫不留情地汹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能做什么？唯有冷笑。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爱情？一个心怀鬼胎的女子，怎么可能爱上他这样的傻子？
没什么好心痛的。也没什么好怀念的。
后面不知是谁在挤，他回头凶狠地瞪了一眼，那人被他眼光所惧，竟一下吓得将手里的金叶子全撒了，又连忙低头去捡。
人群之中，他寸步难行。
黄如金方才说的那些古古怪怪的话就像是尖锐的刀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都刻在了他脑海里，怎么擦也擦不掉。
李书墨踉踉跄跄走到街边，扶住了街头的一堵墙……心慌，心悸，各种让他害怕的感觉都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这种害怕的感觉，就像当初幼时沉在水底一样，世界仿佛都在一瞬间远离了，谁也不要他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双腿一软，竟立即倒靠在了墙边，开始冒虚汗，不住喘气。
大约休息一下就好了。
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大约明天就会忘了。
整个街道已经完全走不动，人流还在增加，愈加密集，他喘气许久，终于奋力一蹬，飞身跃上了屋檐，然后迅速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金雨早已停了，涌向太和街的人依旧还在增加，大家都想去街上再搜寻一番，期待能够拣到一两片偶尔遗落在角落没有被人发现的金叶子。
一片就足以发财了。
晚上没有去太和街的人纷纷都在抱怨，感叹自己真是时运不济，没有赶上好时光。
德禄帝一行人原本只在稍稍靠北一些的吉庆街上走动，周江流李敬一行人都跟在后面，但身边的人却纷纷都开始往东涌去。
那是太和街的方向。
德禄帝神色有些疑惑，李敬连忙伸手拉住了一个往那边跑去的小伙子道，“这位公子，麻烦一下，能告诉我那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大家都往那边跑？”
那年轻人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道，“太和街下金雨了，我赶着去捡钱呢！”
德禄帝眼睛稍稍眯了眯，摸着胡须嗯了一声，“金雨？稀奇！”
李敬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周江流却在旁边笑道，“听闻有山参长在老林深处，若能修得人形，又被善人所采撷，便会变为散财童子，四处散财，以报善人之心。如今这金雨一事，想必是善财童子所谓，此乃我大平吉兆啊！”
纯属一番胡扯。
但德禄帝的脸色却立刻松了下来，也笑着点点头道，“确乃吉兆也！”
李敬心擂如鼓，唯恐此行计划失败，然而顺着德禄帝的眼光望去，京都黑压压的屋檐之上，似乎已经有四方绰绰黑影游走，况且德禄帝方才的表现……大约应该就是成功了。
他抬袖擦了擦汗，却发现周江流的脸色依旧有如平常，看不出半分破绽。
周江流之子周仁，准确的说，是赵飞进遗孤周仁，今夜约莫也要死了。李敬又多看了一眼周江流，心中有些疑惑，难道他完全不担心么？
“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今夜已是游园会的最后一天，光复会若真是有心刺杀皇帝，至少在这个时候就该行动了。
然街道除却匆匆奔走的人流，什么也没有，皇帝又加派出去的一万中卫禁军仿佛石沉大海，什么音讯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