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赤心中顿时一惊。
墓碑往后约三尺,就是他此刻站着的树,索赤原以为这只是一株年老的树,因为时日长久,方才比平常树木要繁茂许多,然而此刻一看,他这才发觉这树竟是两株相互缠绕而成,两株交互,方才庞大如华盖一般,遮挡在墓碑之上。
树下的两个墓碑,自然就是乌木王与乌木王妃的陵墓了。
索赤心中忽而生出一股怒气,当即便从树上跳下,没有看那墓碑一眼,抬脚就走。
这么一走,其实是直直朝阿萨里而去,索赤已经不惧他再出手,无非就是再被打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想祭拜什么传说中的西域霸主,也压根对乌木王这个人不感半分兴趣,阿萨里再是揍他,也不能改变乌木。巴合察这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他根本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浪荡之徒!
索赤走得极快,行走间几乎带着一股厉风,阿萨里看出他心中颇有怨气,在索赤几乎快要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忽而一伸手,拉住了他。
“你又想怎样?”索赤恼怒地回头。
“你是不是觉得他根本就不知道你这个人的存在?”
阿萨里忽而开口,索赤伸手往外扯了一下,顿时挣脱了阿萨里的手掌,但他并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阿萨里的确说中了他的内心。
乌木。巴合察,他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雄鹰,他手下有那么多的人手和探子,如何就不知道他还有个红头发的孩子?
乌木王与乌木王妃一生都无所出,难道他就不曾外出寻找他遗失的子嗣?
他想不通那个众人口中英雄霸主,何以就做出了这样一件令人不齿的事。仅仅是这一件事,便足以完全将他那光芒万丈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抵消——一个连父亲都称不上的人何以能被称为英雄?!
他从心底就瞧不起这个人。
当然了,他顺带将阿萨里也一道鄙视了。
“他知道又怎样?难不成还要用八抬大轿把我给接回来,然后把你给踢下去,由我来做这西疆之王么?”
索赤冷冷哼了一声,“老子不稀罕!”
“你自然是没资格稀罕的……”阿萨里轻蔑一笑,“就凭你这身手和脑子,还想做西疆王?你如今能做到部落首领,我看着都觉得已是天神瞎眼!西疆王?索赤,本王也告诉你,你连想的资格都没有!”
阿萨里说话极有压迫力,索赤本人在部落就是个土皇帝,也是发号施令惯了的,向来只有他骂人的时刻,如何又能有人能这般损他?索赤当即便只觉得怒火一股子全从丹田冲起,恨不得一刀便将阿萨里给杀了,但……身在此情此地,索赤咬牙一阵,狠狠捏了捏拳头,却还是生生忍住了没有发作,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又继续往外走。
他来这个地方,根本就是个错误。二十多年了,他从未来过这里,今日又为何要来?
乌木·巴合察不会复活,亦不可能叫他一句儿子,不可能像他道歉,他早知道这一点,又何必要来?他根本就不该有这个希冀!
“站住!”
此番一激,没有让索赤丧失理智,阿萨里已觉十分不易,索赤此刻竟然还想着走,阿萨里不得不又出言拦他。
“你既然知道这是你父亲的陵墓,来了为何不拜?!”
阿萨里出言大喝,索赤整个人早已忍怒很久,此刻顿时爆发,转头便是怒吼,“拜他?你当老子是被雷劈了脑子?你们巴合察的人都TM当自己是神?凭什么让老子来拜?”
他拜天拜地拜天神,但绝不会拜这个男人!
这个人,绝对称不上是父亲。
索赤也不是没有在梦中幻像过父亲的模样,他高大又英勇,但……一想到他抛弃了母亲,也从未理会过他这个儿子,乌木王原本威猛如山的形象便顿会在梦中轰然倒塌。让人心生恨意的并非是没有一个堪称世间最强的男人做父亲,而是这男人堪称完美,是所有人的英雄,除了他和他的母亲。
他曾很希望他的父亲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矮小男人,他甚至不用太厉害,最差的地步,他可以潦倒不堪甚至连自己也养不活,这样好歹还有一个借口,他并非刻意抛弃他。但……他的父亲,偏偏是西疆之上,人人赞叹的霸主,他什么都不缺,该有的他都有,没有任何理由任何东西,能让这天子骄子不得已抛弃他新生的儿子。接一个女人进宫很困难么?就算不给母亲一个名分,暗中济助一对母子很难么?他乌木。巴合察难道连这点气力都没有么?!
佛中有求不得之苦,索赤亦有心结。
他天生神力,上天赐给他强壮的体魄,他自有凌驾众人之上的气度和众人不曾有的勇气和魄力,他知道,那都是乌木王留给他的东西。除了……没给过他爱。
这东西说起来真TM俗,他堂堂一个大男人要什么爱?
可是幼年的记忆已经无法更改,每个人都是由脆弱生长到坚强的,他也曾有过脆弱的时刻,不论他现在如何希望这念头不妨在他已无坚不摧的时刻再生出来,也都已晚了,这念头已深入骨髓,难以拔出。
男人都是小孩子,男人都很幼稚。
事实上,金金,巴合察就不止一次地骂过他幼稚,这一份不曾得到的感情就像心中盘错的死结,既然解不开,就干脆去恨。
因爱生恨,求不得,还不如恨来得痛快。
他不是没有欣喜雀跃过,他也曾为有乌木。巴合察这样的男人为父亲而骄傲,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已长大,没有必要再憧憬一个强大的父亲。
如今剩下来的,只有习惯性的恨,或者连恨也算不上,他只是很遗憾,而且很鄙视。
索赤脚步微微一滞,便没有再往前。
他回头走了两步,停在了乌木王的墓前。
墓碑上简短刻着人名,他难以根据这名字想象乌木。巴合察的原样。
索赤忽而想起,金金跟他说过一句话,她说他们汉人的文化里有一句话叫做“一笑泯恩仇”,索赤疑心,如果乌木。巴合察尚在人世,两个男人此刻见面,说不定就是这样的情形。
乌木·巴合察已死去多年,他为了一个死人,烦心甚久。正视眼前的墓碑,索赤忽而发觉,乌木。巴合察这个人,其实在他心中也没有占据太大的地位。
他并不伤感,也无需向他祈求什么。
所有爱恨情仇,竟一瞬消散。
索赤单手放在肩上,朝墓碑行了一个正统的西域的武士敬礼。
这一礼无关敬重无关钦佩无关爱恨,只是一个男人对死去勇士的尊重,乌木,巴合察的确是个勇猛的武士,这一点,就连他也无法否认。
“现在你满意了?”
索赤转身,看着阿萨里,阿萨里远远站着,表情竟堪称伤感。
这实在令索赤有点惊讶,阿萨里一贯只有两个表情,一个是色,一个就是阴暗变态的君王模样,如今这样一幅感怀的表情突然挂在这样一个人脸上,连索赤看着都有些不习惯。
“你知道,他也不是天生的王者。”
阿萨里竟轻轻叹了口气,“他出生之时,也没有父亲,从未有人教导他,爱护他,他也没有幸福安逸的童年。他统一他的部落,他逐步吞并四周的小部落,再到……他统一西疆,也不过那么十几年,和他的经历相比,你吃的那点苦,实在什么也算不上。”
因为有这么一个哥哥,阿萨里方才得以肆意生活,反正那些好的东西,乌木都做了,他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大多数时候,这都是一件好事,极少时候,这才是一件坏事。
比方说,贺陵兰出现的时候,他和乌木一比,顿成混小子,待到他学会慢慢成熟,那汉人姑娘心中早已容不下他。
人生总是充满太多错过,每每他总错过一步。
“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乌木,我也定然要让我的儿子将我曾走过的路都重现一遍,他必须经得住天神的历练才有资格继承巴合察的姓氏,温室里长出来的都是废物。”
阿萨里隐隐提了一点,索赤忽而感觉身子一震,某种奇异的感觉一闪即逝,他想努力回想,已抓不住它。
阿萨里这话说得很有漏洞,索赤顿时嗤笑,“你也是王室里长出来的废物。”
阿萨里竟没有否决,略带些伤感道,“我和他一比,的确就是个废物。”
“你原谅他了?”
索赤方才行礼庄重,显然与他之前对乌木王的种种恨意并不相符,阿萨里出言相问,索赤皱眉回头看了一眼乌木王的墓碑道,“他的确是个英雄。我挺瞧不起他的,但他还是个英雄。”
这一句话说得中肯,不含恨意,也不含爱意。
阿萨里觉得愈加伤感,乌木王刻意为之的种种磨练对这小子而言,此刻竟已再无任何价值。他原本设想的情景是在将索赤打得不成人形,再用言语激他,待到他怒不可遏之时,再将乌木王的重重用心良苦对他和盘托出,然后这小子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他则关切地摸着他的一头红毛道,“这些年,叔叔其实也是十分爱你的。”种种类似煽情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