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可恶!”崭新、明亮的火车站剪票口处,一句咒骂声突然冒出。
身着牛仔裤、斜背着一个大帆布包的路羽晨,很不淑女地靠着墙,两手撑住膝盖,不悦地低声咒骂。
都怪老妈啦!确定的时间、地点都不说清楚,只丢下一句B市火车站,害得她只得匆匆出门,十一点半就赶到火车站剪票口傻等,南来北往的车次都不知过了几班,还是没有见到唐毅的身影。
该不会是唐毅早已到达,只是……她认不出来了吧?路羽晨边皱着眉,身子沿着墙慢慢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到那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无奈地将下颌靠在置于膝部的双臂上,低低叹了曰气。
她有多久没见到唐毅了?路羽晨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回忆像尘封的书页开始往前翻——
第一次见到唐毅时,是在路羽晨八岁的那年。
当时一向野得像个男孩子似的她,被母亲褚尚桢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带到一家豪华气派的餐厅内。坐在身旁的母亲压低了声音,要她乖乖地,别让客人笑话。
褚尚桢的口气虽然温和,但那隐藏不了的紧张与严厉,让路羽展明白她对这场饭局的重视。
于是,难得的,一向静不下来的她柔顺地坐在一旁,小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目光紧盯着面前的高脚水杯,偶尔会好奇地飘向面前空置的两个座位,但怕被母亲发现了会挨骂,总是立刻又将视线提回,专注地锁在属于自己的水杯上头。
杯内的水面在晃动,而那是母亲轻颤的手所致。
她低着头数着手指头,圆圆短短的小指头扳了又扳,在她终于耐不住无聊想要开口发问时,听到母亲欣喜的声音说道:“你们来了!”
路羽晨一抬头,却迎上一双冰冷清默的眸子。她吓了一跳,直盯着眼前那名年龄与她相仿的男孩,不懂他的眼睛为何和班上同学的不一样?班上男生的眼睛没他亮、也没他好看,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但却让人看了有点害怕。
男孩肤色白净,英挺的浓眉紧锁着,带着异于同龄孩童的严肃与早熟,也没有一般孩童与人初见时的怕生和羞涩,毫不畏惧地扫了她一眼。
他不高兴。路羽晨心里想着,他虽然没说话、脸上默无表情,但她就是知道。
“抱歉,路上塞车,来晚了。”男孩身边的成年男子拉开椅子让男孩坐人,满脸歉意地不住低头,额上的汗水显示了他的焦急。
“没关系。”褚尚桢轻笑,带着心头大石落地的安心,在点完菜后,推推路羽晨示意她叫人。“羽晨,叫唐叔叔。”
“唐叔叔好。”路羽晨乖顺地点头打了声招呼后,眼角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男孩。
“羽晨好乖。”唐浩轩拿出一个纸袋,抽出里头的礼物递给路羽晨。“来,这个送给羽晨玩。”
天呐,是芭比娃娃!她的玩具可是弹弓、任天堂和躲避球呢!路羽晨虽面有难色,但基于礼貌与母亲的注视下,还是道谢收下。同时心里转的念头是,回家就把它锁进玩具箱内,这东西要是让她那些玩伴看见,不被笑死才怪!
“唐毅,叫褚阿姨。”唐浩轩对儿子说道,在看到唐毅一脸无动于衷时,尴尬地推推他的肩。“叫人啊!唐毅抿紧了唇,眉头愈锁愈紧。气氛顿时凝结,唐浩轩紧张得满头是汗,在这突发的状况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路羽晨偷偷觑了唐毅一眼,不懂他为何不肯开口。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这是礼貌啊,他们老师没有教过他吗?
“唐毅!”唐浩轩音调上扬,斯文的脸带着怒气。“为什么不叫褚阿姨?这么没有家教!”
“没有关系,小孩怕生嘛!”褚尚桢怕气氛愈弄愈僵,急忙开口打圆场,刚好服务生在此时上菜,她抬头对唐浩轩劝说:“浩轩,吃饭吧,有事待会儿再说。”
唐浩轩轻叹了口气,举箸正要招呼开动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唐毅突然开口,稚嫩平板的童音,清晰地传人每个人耳里。
“褚阿姨?直接叫妈妈不就好了吗?”这句突来的话有如平地一声雷,将毫无心理准备的唐浩轩与褚尚桢攻了个措手不及。
唐浩轩和褚尚桢动作一顿,相视对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接口。
路羽展则是一脸茫然,不懂为何他要叫她的妈妈为妈妈?她怯疑地看了唐毅一眼,他的眼中有一抹受伤的神色一闪而过,然而在对上她正在打量他的视线时,淡然的眼神又覆盖了一切。
在全场默然的情况下,只有唐毅像没事人一样,缓缓地举箸用菜,优雅地吃了起来。
路羽展后来才知道,唐浩轩是母亲的再婚对象。
母亲够苦的了,当她还在襁褓时,父亲就与公司新进的会计小姐发生婚外情,并坚持离婚。从小到大,她丝毫没有任何关于亲生父亲的印象。身兼教职的母亲,凭着自己的力量将她扶养长大。
而当母亲不畏再次被伤害的可能,决定再下一把赌注时,她着实为了母亲高兴。当然,在她年方八岁时,是体会不出这层道理的,她那时只知道,斯文的唐叔叔待自己极好,这对从未尝过父爱的她而言,又怎么可能对这场婚姻心生抗拒呢?
体贴细心的唐叔叔怕她麻烦,还坚持不让她改姓,怕她在学校会被不懂来龙去脉的同学取笑。在家也让她称呼为叔叔就好,就担心她会为了“爸爸”这个敏感称呼感到别扭。
唯一曾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他——唐毅,那个唐叔叔带来的同龄弟弟。他的存在,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坐立不安。
唐毅该是反对这桩再婚反对得最激烈的人,但他从不用言语或动作表示,他不多言,他只用眼神,而那冷冽的眼神就足以让人如履薄冰。他如刺猬一般,防备性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包括唐叔叔,他的父亲。
唐毅也曾防着她的,但渐渐地,她与唐毅愈走愈近,两人感情好得像亲姊弟似的。她小时候野得很,四处闯祸,常有人到家里告状,每当她一脸惨相准备领罚时,唐毅就会开口帮她顶下罪名。
每次褚尚桢藤条高举准备落下时,她这名死到临头的人犯就一定会被抢救成功。因为,对于唐毅这名继子,褚尚桢完全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虽然他只是个八岁孩童,虽然她是小孩畏惧的国小老师,但她就是拿他没辙。
或许,褚尚桢是藉着放路羽晨一马的人情,来讨好唐毅也说不定。
虽然有点刻意,但唐毅对褚尚桢的态度改善许多了。虽然依然冷淡,但不至于不言不语。为何转变,没人知晓,或许是他亲近了路羽晨,不想羽晨难过,于是收起了警备。
而这种一家和乐的好光景,只持续到她与唐毅上了国三之后。
迈人青春期的唐毅,像每天都在改变模样,变得一点也不像他了。他的身高迅速抽长,她由平视对谈渐渐变成得仰首看他。原本细瘦的身材因在校打篮球的关系,变得结实有型,肤色也由白净的书生型转成健康的古铜色泽。
而低沉浑厚的嗓音,是让她最难以接受的。当她看着唐毅的喉结随着那仿佛来自远方的语音上下滑动时,她的心头也跟着一紧,像踉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在讲话。
尽管她觉得唐毅不再熟悉,她和他还是焦孟不离的,不顾国三的课业繁重,只要有空就玩在~起。
课后补习?他们家才不兴那一套,唐毅聪明得紧,自己在家研习就足以在竞争激烈的升学班里名列前茅,还有空当她的小老师予以指导呢!因此,当他俩在假日拒绝参加课后辅导、老师打电话到家里“关心”时,褚尚桢依然相当放心地任由他们自己决定读书方式。
那是一个秋老虎肆虐的星期日,虽然已人秋,下午依然热气逼人,耐不住炎热的她和唐毅前往游泳驱暑——
她不知道那一天,她做了什么错事,一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
当她在游泳池中和唐毅玩得正兴起时,他突然脸色一变,转身跨上池畔,头也不回地走进男更衣室里,任她怎么叫唤也不曾停下脚步,径自离开她的身边,也就此远离她的生活。
唐毅中途离去的背影狠狠地烙在她脑海中,只要一回想起那个片段,那种被遗弃的不安就无边无际地向她袭来。
自那一天起,唐毅执意参加补习,下课后又到图书馆里,等回到家时都已十一点多,全家人皆进人梦乡。然后失去小老师指导的她,也被逼着加入了联考的紧迫盯人中。
自此之后,受到唐毅冷淡另眼相看的人,反而是她了。这种情况到唐毅进了高中的第一志愿,而她进了外县市的专科学校时,还依然持续。
求学的分隔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唐毅顺利地完成高中学业,上了大学。而她,专科毕业后,插大,最后考上了硕士班,北上就读。
这些年间,两人一直在错身而过,不是她期考,就是他要交报告。除了过年,几乎没有一起回家过。而过年那难得齐聚一堂的短短几天,大家都忙着和亲友、旧同学见面,有时甚至狂欢通宵,两人独处的时间几乎为零。
而在唐毅大学毕业进了军队后,她已两年没有看过他了……
路羽晨呆怔地望着地板,心头沉甸甸的。那一天,她到底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而让两人之间,隔阂分离了这么多年?
蓦地另一双运动鞋闯入了她的眼帘,路羽晨怔了一下,迅速抬头,打量着眼着的男子。
男子手勾着背包,双眼直视着路羽晨。他身着白色衬衫,修长的双腿在泛白的蓝色牛仔裤衬托下,更显率性帅气。刘海下的双眼清澈勾人,挺直的鼻梁带着不易察觉的野性,微扬的薄唇融和了刚毅与任性的奇妙气息。
“不认得我了?”那充满英气的眉一挑,男子谑道。
“唐毅?”路羽晨犹疑了一会儿,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轻声问道。
虽然他的形貌与唐毅相去无几,像是青涩的男孩蜕变为男人,浑身散发着成熟的气质,但他和缓的态度却让她不敢相信,这是那个避她多年的唐毅吗?
难道这些年来他的刻意回避只是她的错觉?
“对。”唐毅笑道,俯身伸手将路羽晨拉起,在她站起还在维持平衡时,上前扶了一把,用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旁说道:“往后三年叨扰你了。”
他的低语让路羽晨傻傻地看着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知为何,眼前的唐毅带着霸气与自信,像在宣示着什么。
他,变得不熟悉了……
“你确定是往这个出口?”这个充满怀疑的声音,来自绕了B市火车站地下一楼数来困的唐毅口中。
他站定脚步,浓眉微拧地盯着还在左顾右盼的路羽晨。
“嗯……或许吧!”路羽晨盯着上头老大的“E出口”,小声地、不太确定地说。也难怪,在连续闯错了三个出口、又上又下了好几次之后,再怎么有信心的人也会变得怀疑自己了。“咱们走吧。”
“等等。”唐毅急忙拉住她,扳过她身子问道:“你对火车站到底熟不熟?”
“还好啦!”路羽晨尴尬地笑笑,继续在前头带路。
怎么可能会熟?她可是第一次进来火车站啊!以前返家时全靠着公车坐到火车站外头,再搭乘国光号回家,哪里进过火车站?但身为地主,怕初来乍到的外客担心,因此就算迷路也得装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跟着我,你别担心!路羽晨拍拍他的肩膀,迈步向前走。
“等一下!”唐毅再次拉住她。这里我们刚刚走过了。”在三番体力劳动后,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她是个路痴!
“是吗?”路羽晨搔搔头,怀疑地看着四周。可能吧,这间书局好像看过两次了。“呢……是这边,我说错了。”手往另一头一指,企图挽救窘境。
“那边走过两次了。”唐毅平静地叙述她再次犯下的错误。在看见罪魁祸首头愈来愈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时,他深叹了口气,刚开始就不该由她带头。“在这儿等我。”
路羽晨微嘟着嘴,看他走近墙上的平面图。她是路痴,这是从小大家就知道的事,是他自己忘记了的。
“走吧!唐毅朝她勾勾手指头,路羽晨立刻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走了一阵子,唐毅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剪票口等?我一直在大门口等你。”
“妈没有说清楚在那里碰头,所以我想在剪票口等应该会遇得到你……”路羽晨闷闷地说着,跟在他的后头、身高差他一截的她活像个小跟班。
“那也该在出口啊,怎么会在剪票的人口等?”唐毅皱起了眉。要不是他察觉不对,走进火车站找人,只怕此时两人还在异地苦苦相候。
“对哦!”路羽晨拍拍额头,暗骂自己愚蠢。
唐毅摇头笑了笑,走出火车站大门。
“毅,站牌在那边。”路羽晨看他走向反方向,急忙地开口叫唤。只要出了火车站,公车站牌的地理位置她可了若指掌。
“谁跟你说要搭公车了?”唐毅轻笑,脚步依然不停地往前直走。
路羽晨一脸狐疑。难不成要搭计程车?搭计程车上阳明山,好奢侈呐!
听着跟在身后的细碎脚步声,唐毅的嘴角扬起优美的弧形。他知道她心里的疑惑,却坏心地不点破,任由她去想破小脑袋瓜。
你买车?”待唐毅的脚步停在一辆白色房车前,路羽晨终于得到解答。难怪约在火车站大门,原来他根本不是搭火车来的,火车站只是一个碰面的指标罢了。
“军队里一个学长要换车,以低价卖给我。”唐毅开了车门,见她依然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车子,他好笑地挑眉问道:“你不上车?”
路羽晨犹豫了一下,才开门上车。她坐在前座,看着他熟练地操控方向盘,流畅地在车阵中穿梭前进,不见丝毫窒塞。她的心底在这一时半刻之间仍不能接受,印象中还定位在“弟弟”的唐毅,竟然已经会开车了!一股陌生感再次侵袭而上,她到底有多久不认识他了?
“你会开车?”路羽晨觑了他一眼,轻声问道。
“不然你以为我和这辆车是怎么到B市的?”唐毅哑然失笑。看她在心里斟酌了这么久,没想到居然问出的是这种问题?“十八岁可以考驾照,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是吗?已经二十六岁了,都服完兵役了。路羽晨一直想说服自己唐毅已经长大的事实,但心头却有一股排斥感挥之不去。
怎么走?”唐毅优雅地握着方向盘,在停红灯时问道。
“呃……”这不像坐公车,可以一坐上去就什么也不管地直坐到终点。路羽展连忙左右张望,却悲哀地发现,每个路口看起来竟都如此相似。
“算了。”在看到她那颗不住晃动的小脑袋瓜,唐毅心里也有个谱了。他还奢望离家独居多年的她,路痴的缺点多少会有点改进。然而奢望,果然只能是奢望。
路羽晨吐吐舌,才一见面,一连串的出错就将她的长姊地位毁灭得荡然无存。
在唐毅寻着路标自行辨识之下,很快的,就看到阳明山的指标在前方闪烁了。
“你怎么会突然想来B市?”路羽晨突然想起,开口问道。
“妈没跟你说吗?”唐毅侧头看了她一眼,视线又调回前方。“我考上了K大的硕士班。”
“什么?”路羽晨发出惊叫,看他的眼神布满了不可置信。“以你的能力台大都没问题的,你怎么会……“别贬低你现在读的、和我即将要人学的学校哦!”唐毅伸出右手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是啦!”路羽晨急得几乎跳脚,抓住他的手臂。“为什么?”哪有人放着最高学府不读,却跑来地理位置最高的K大就读?
唐毅挑眉,但实不语。这个问题,已经有许多人问过他了,而他只曾给过一个好朋友方擎答案——为了阳明山的卡斯比亚。
当时方擎还皱着眉问他:“阳明山上是百花齐聚。漫天花海没错,但卡斯比亚?”接下来无论方擎如何逼问,他都不再多说。
“毅!”见他笑而不答的神秘模样,路羽晨不悦地抿紧了嘴,没发现原先初见时那种陌生的不熟悉感,在笑闹中已经消失了。
“先陪我到学校附近找房子吧!”当车子来到要弯进K大路口时,唐毅开口。
路羽晨怔了一下,心头衡量了会儿,终于开口说道:“你再往前直开好了。”是天意吗?关姊上午刚走,唐毅下午就来了。
“别跟我说你在这里待了一年后,还不认得学校的唯一道路。”唐毅虽然心存怀疑,但还是很听话地过了红绿灯。
“你跟我住吧,我房东今天出国,把房子交给我全权处置,三层楼的别墅只有我一个人住也怪恐怖的,你刚好当我的保镖,还可以省一笔房租。”路羽晨指着前面的路口,示意他弯人。
“你……确定?”唐毅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