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主骑着白象赫赫驾临的盛事,很快传遍了大理乡野,成为街坊井边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曾府气象森严,连日设宴为七公主接风洗尘,出入者全是高官将蔚。大理城里的富商巨贾,都想一睹公主风彩,可惜段沐风有令,曾府崭充驿馆不接外客。众人悻悻之余,更加觉得公主神秘,偶尔曾府出来一个采买的下人,都被待如上宾,接待得分外热情,弄得曾家的下人们得意非凡,个个走路都挺胸扬头。
如今,府里最受欢迎的下人,要数书僮墨砚,走到哪里都被团团围着,谁都想打听二少爷如何招惹的公主。墨砚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很讨喜。墨砚的爹娘在院里都是有位份的,爹就是这次接应老爷的刘护院,年轻时干过镖局,手上有点硬功夫,各方各路的人都认得,因此给儿子说了个书僮差事,活计轻松不说,还能跟着二少爷读书识字,省了进私孰的钱。
墨砚有父亲这棵大树遮荫,虽然做事毛燥,二夫人也没严苛于他。何况,他的娘亲就是曾记玉坊的女掌事,生就一双能说会道的巧嘴,深得老爷倚重。进了店堂的客人,在她劝说下很少有空手而出的,因而得了一个刘巧娘的名头。墨砚继承了娘亲的好嘴才,说起事情有声有色,不消几日,府里上下都传遍了二少爷在大衮的奇遇。
话说曾老爷一行快马车船,沿南坎进至缅甸,时逢举国共贺“点灯节”。这是缅甸的国教盛典,历年九月举行,都城大衮更是彩光灿耀,游人昼夜川流不息。曾老爷常年往返,在大衮闹市包了一处院落,是个出入方便的三进庭院,隔两条街就是珠宝大市,谈生意买货品极为方便。
老爷子毕竟上了岁数,一路车马劳顿,安置好后先行休息了。二少爷初次出门,又是少年心性,洗整后换了身清爽长衫,带着墨砚出去游赏,沿路漫看异域风情。缅甸民风开放,点灯节有点像火把节,既是迎接佛祖归来的仪式盛典,也是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择偶佳节,只见满街行人如织,处处歌声舞影。每家门前都点着数柄油盏灯,光焰如豆,别有妙趣。
城中心,立着一座高达数米的大金塔,老远就能看见,曾振南听阿爹说过这座大塔。缅甸号称“千佛之国”,每家每户都供有佛龛,大衮更是佛塔林立,其中数大金塔最为有名。塔身通体铺就黄金所铸的金箔,形状如同一个倒置的巨钟,塔尖镶嵌着千颗红宝石和绿翡翠,璀璨生华。塔檐悬挂着数不清的金银玲铛,风吹玲响,声传四方,在夜色中宝光闪烁,慰为奇观。二少爷和墨砚看得目醉神迷,赞叹异域风光果然不同,兴致勃勃地前往金塔近看。
当地男子大多肤色深棕,个子低矮,下身穿一种类似筒裙的装束,称为“笼基”。曾振南身量挺拔,脸容俊逸,一袭中土白衣走在路上,犹如鹤立鸡群,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主仆二人行至十方街口,遇着一群斜披轻纱的少女逶迤而来,个个头戴鲜花,脚踏木屐,中间簇拥着一位俏丽的红衣女郎,脖颈上套着几圈金环,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显得格外华贵。
那红衣女郎身形小巧,眉心点着朱砂,发鬓佩着两朵碗大的龙船花,红彤彤的衬着蜜色皮肤,模样十分娇俏。她见着曾振南后一愣,眼中露出惊诧的神色,瞧不够似的上下打量,显然被这般俊雅的中原风致迷住了。曾振南出于礼节,对上她乌溜溜的眼睛时微微一笑,仍是不疾不缓往前走。暗想,缅甸女子果然大方,看人都不带躲闪。红衣女郎盯着他后影越看越喜欢,和女伴嘀咕几句,一行人也跟去了大金塔。
近看,大金塔乃是一座组塔,建有东西南北四道正门,周边错落林立了几十座中塔小塔,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主塔。每座小塔的壁龛内,供奉着大小不一的佛像,地上黑鸦鸦跪满了虔诚膜拜的人。二少爷得了老爷嘱咐,不敢随便参拜,从南边的狮身人面石兽拱门护进去,沿着塔身走了一圈。
大金塔从底至顶,按坛台、云锣座、缘钵钟座、飞檐座、莲座、蕉包的次序层层砌高,通体金碧辉煌,顶端立着宝伞钻球,各式翡翠耀得人睁不开眼。墨砚看得眼花缭乱,咋舌说:“随便掰一块宝石回去,足够普通人家吃喝一辈子啦!”这话说得大不敬,二少爷瞪他一眼,只恨身边没有纸笔,不能描画出这番胜景,又想着下次一定拉韩子奇同来,教他看个目瞪口呆。
大金塔的东南角,长着一棵高大的菩提树,相传,此树是从释迦牟尼的圣树圃移植而来,比寻常树木高出数倍,枝叶参天,谓之“神树”。婆娑树影下,一群婀娜少女手捧油灯翩翩起舞,吸引了二少爷的眼光,情不自禁跟过去围观。少女们作宫女打扮,在月色中腰肢轻拧,动作柔美灵性,旋转出各式佛陀手印,掌上灯油却点滴不洒,引来阵阵赞叹。旁边的游客解说,这个叫
“油灯舞”,原本为宫廷舞蹈,表现的是焚香敬奉佛祖的场景,果然别有佛国的神秘风韵。
几名老少乐师围坐树边,怀抱弯琴、围鼓、竹跋等异国乐器,演奏出婉转的乐声。曾振南向来喜好音律,乐器中尤好琴瑟,只是没见过正宗的缅甸弯琴,忍不住近前看了个仔细。那弯琴形如大弓,高耸的顶端装饰着菩提金叶,琴颈上飘舞数根红色饰穗,作正弦调音之用。琴身状如扁舟,蒙着一块红色的鹿皮,上竖十三根琴弦,四周饰以金色的波浪花纹。单看乐器,已经典雅精致非凡。
围鼓则由多面细长的小鼓组成,全部挂在圆形的木围栏中,栏上精细雕刻,镶嵌着水晶琉璃。一名年老的鼓师坐在栏中,双手灵巧地来回击鼓,音色丽婉含蓄,间或发出滴水似的滑音,与清新雅致的弯琴和应,娓娓动听悦耳无已。
缅甸音律受天竺影响,韵调殊具一格,充满异域情思。曾振南手持折扇轻敲节拍,沉醉在律动之中,嘴里不禁吟哦出声:“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一击文身踊,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坐在围鼓中的老乐师听他吟诵,双目一亮,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会心之色。
当年初唐时期,缅甸曾北上天朝献乐,与座惊为仙声天籁,帝王激赏,连奏十曲。自此,弯琴传入中土,称为“凤首箜篌”,长安白居士听后文思泉涌,写出了方才吟哦的箜篌名句。幽兰琴坊的老掌柜,曾经受二少爷所托,自京都带回一具二十二弦箜篌,只是不如面前这具华丽,形制也略有区别。
恰逢一曲终了,舞者和乐师略作休憩。老乐师从围栏中抬头笑问:“小老儿冒昧问一句,公子打哪里来哟?”说的是一口巴蜀口音。曾振南顿感亲切,也用川话答说:“原来老伯是蜀人呀,小生是大理人氏,两地相隔不远,也算半个老乡啰!”
大理巴蜀工匠居多,二少爷常去坊间玩耍,学会了地道川话。
老乐师乍闻乡音十分高兴,问他来此游玩还是采买,两人就此攀谈起来。弹奏弯琴的乃是老乐师的儿子,早年在此地娶妻生子,举家都迁来了缅甸。年轻乐师看他刚才围看弯琴良久,热情邀说:“公子吟诗赏琴,想必雅擅音律,何不坐下来弹奏一曲?我们久不回乡,很想听一听中土曲调呢。”旁边几位乐师都是汉人,轰然应和一声,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曾振南向来性情洒脱,加之一时技痒,稍加推辞便拱手一笑:“承各位前辈瞧得起,在下就斗胆献丑了,班门弄斧,还请放言指正!”天下音律本是一家,弯琴虽与箜篌略有不同,倒也难不倒他,况且他平日习练的是二十二弦,技法繁难,弹奏十三弦自是游刃有余。
年轻乐师让出座位,曾振南撩起长袍从容落座,左手抱琴,右手一挑,先逸出几个单音试声,接着姿势美妙,或勾或抹,泼珠洒玉般随意溅出几串琴音。几位乐师大喝一声彩,吸引得众人都涌过来围观。二少爷略一思忖,选了一曲《月儿高》弹奏,这是中土有名的民间弦乐,曲调旖旎,华丽缠绵,原是描述月升到西沉的景象,此时映着天上一轮皓魄,颇为应景。
红衣女郎带着女伴一直尾随其后,一双妙目紧紧盯看。只见场中的白衣公子温润如玉,清俊的脸上一片澹然颜色,信手挑抹勾点之间,指尖流淌出幽雅乐声,银蟾吐彩,风露满天,仿佛月出东山,令人心神摇曳情思绵绵。
突听几声叮咚轻响,红衣女郎转到场中,脖颈上金环微颤,双手击掌合上节拍,跟随乐声旋转起舞。女郎步态轻盈,一看就是习舞之人,娇巧的身体或蹲或跪层层递升,宛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姿势曼妙无伦。不知她身上涂了什么香料,步伐迭错之间,香风飘佛,和着夏夜独有的花朵清氛,煞是好闻。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个个听得如痴如醉,看得目眩神迷,静悄悄的忘了喝彩,生怕惊扰了这支神曲仙舞。
曾振南唇角含笑,手中乐声一转,曲调变得欢快跳跃。几个清澈透明的泛音,令人想起山泉叮咚、水花轻溅的景象。女郎很是机变,应和曲意迅速变幻舞姿,皓腕翻折,腰肢扭摆,脖上金环叩击,脚下飞步环绕,旋转成一团火红的丽影,引来连天价的拍掌叫好。
随着乐音连绵不断,如同浮现玉宇千层,蟾光炯炯,耸入云霄。一阵急舞之后却又渐趋缓慢,曲调低沉,幽意潆洄,犹如玉兔西沉,万籁俱寂,终至杳不可闻。女郎也恰到好处委身停顿,手上捏出一个美妙的佛印,扭腰回首遥望碧空,如梦如幻意境无穷。
赞叹的人群久久不散,指着曾振南和红衣女郎议论纷纷,皆是惊为天人。老乐师激动得热泪盈眶,直说:“公子技艺精妙,小老儿有幸聆听仙音,也不枉此生了!”几位乐师更是盛赞连连,曾振南谦逊几句,起身告辞而去。阿爹一路教导他不要引人注目,毕竟身处异邦他国,忌讳行事张扬,适才真是有些打眼了。
二少爷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女郎还在原地,女伴围着她叽叽喳喳说过不停。女郎有伴舞之劳,不去致谢似乎有失礼仪,少爷正在犹豫,正好对方也抬头相望。两道目光相接,女郎轻快地向他走来,甜甜启齿一笑,脸颊上显出一对小小梨窝,很是俏皮。曾振南含笑欠身说:“多谢小姐伴舞!”女郎不懂汉话,表情却甜美可人,口中说出一连串佤帮缅语,音节繁复,他和墨砚一句也没听懂,不免面面相觑。
那群女伴发出一阵笑嚷,似在鼓励什么。女郎双手合什致礼,取下头的上龙船花奉上,这花远看为一大朵,其实是由无数纤长的小红花组成,花蕊呈喇叭状,拿在手中清香四溢。曾振南不解其意,想到吐蕃敬献“哈达”为礼,莫非这也是缅甸待客之仪?又见女郎眉目之间十分恭顺,想来绝无恶意,当下顺手接了过来。
女伴爆发出叽喳欢声,女郎含羞带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像在等待什么,曾振南愣了片刻,会意出是等他回赠礼物,一时有点犯难。踌躇间看见手中的折扇,扇面上绘着团团山茶,绿叶红花富丽致极,正好和女郎的风韵神似。他合上折扇恭敬地双手递出,女郎很是欢喜,拿在手中反复端看,颊边梨窝隐现,抬起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又合什行了个行,方被女伴簇拥着含笑而去。
二少爷拿着花儿轻嗅,只道本地民风有趣,带了墨砚慢慢回走,哪料得身后有人尾随,跟着他直至住所。次日,曾老爷正在洗漱,门前忽拉拉来了大群人马,各抬精美箱笼分成两列,声势浩大却又井然有序。领头的是位缅甸男子,小巧精干,身着明黄罗袍,头帕上插三根斑斓的孔雀羽翎,用流利的汉话指明要见二少爷。
曾老爷大惊失色,不知出了何事。明黄为皇家专用,雀翎代表官爵位份,三根羽翎,至少是王子级别。曾老爷小心翼翼请教名讳,果然,来人是当今五皇子孟珈,专为七公主丹敏送聘而来。曾慧义起初莫名其妙,略一思忖,暗叫一声不好,请皇子正厅奉茶稍等,急急跑去后院问询。
二少爷刚刚起身,老爷问清昨晚之事,气得轰然跌坐,把闻声进来的墨砚踢了个嘴啃泥。原来,那龙船花又叫红丹花,为缅甸国花,当地女子若看上了意中人,便送出此花求爱,男方收下花儿表示喜欢姑娘,一旦回赠信物便是同意亲事,双方断无反悔的道理。
红衣女郎并非寻常女子,乃是当朝七公主丹敏,母亲是缅甸王最宠爱的琦兰妃,前面所生都是皇子,女儿就显得格外珍贵。丹敏比曾振南还大着两岁,年近双十,父王母妃早就着急为她张罗夫婿。公主性子娇宠,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入眼,点灯节却对曾振南的一见倾心,又见着他琴技高妙,丰神逸彩,乐声舞影里已然定情,公主一颗芳心牢牢地系在了二少爷身上,次日便催着五哥前来下聘。
曾振南不懂规矩,贸然收了红丹花,招致七公主同来大理的奇事,被墨砚连比带划,说书一般描绘得活灵活现,院里的下人们听得神迷心醉,觉得比戏台上的西厢记还精彩。喜鹊听了回来,细细转述讲与小姐,末了不无担心地说:“木兰前脚进清风楼,七公主后脚就跟来了,以后怕是要受气吃苦了。”琬玉听后良久无话,眼睛盯着书案不知在想什么。
喜鹊本想多说几句,看见琬玉这副模样,叹息一声住了口,她再笨也能猜到小姐心里不好受。二少爷似乎命犯桃花,卢月的事尚末了然,又招惹来一位异国娇娃,这让小姐心里怎么是滋味?琬玉沉默了一会,慢慢开口问她:“下人们都怎么议说木兰的?”
提起这个,喜鹊便满腹牢骚,闷闷地答说:“木兰平时人缘好,院里当然不少人为她担着心,可因为这回进清风楼的事,暗中得罪了好些人,刚才瑞香和秋月就兴灾乐祸的,尽嚼些风凉话,说什么木兰的十两月例不是好拿的,又说七公主来了,胳膊总归拧不过大腿,以后有好戏看了!听得我这一口气堵在胸口,现在还下来呢!”
喜鹊说完拍拍胸口,神情很是很恼火。杜娟走后,她升成了观月轩的大丫鬟,平日走到哪儿,下人们都是好说好笑地笑脸相迎,丫头们见了都要尊一声姐姐。瑞香和秋月都只是漱玉阁的二等丫鬟,年纪和喜鹊差不多大,可没少动二少爷的脑筋。尤其那瑞香,自持有几分姿色,手脚也称得上伶俐,这回肥水落了外田,自然要满心怨尤了,得了机会便嘲讽几句出气。以喜鹊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怪不得如此生气。
清风楼的差事,原是一桩丫鬟们抢碰了头的美差,结果二夫人亲点了木兰,落下一片怨艾。琬玉略一思忖,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反劝慰喜鹊说:“别人的心思落了空,幸灾落祸也是难免的,你只管听听就是,犯不着往心里去!”
喜鹊勉强应了一声,仍是一脸不悦,扯着手帕忿忿地辨说:“小姐,你是没瞧见瑞香那副得意模样,保准让你也生气。瑞香没进到清风楼,却被二夫人分派到宜香院伺候七公主,简直是因祸得福,教她好不得意,张狂得不知道姓什么了,还拿言语挤兑我呢。说什么七公主的身份珍贵,让我劝着木兰和二少爷疏远些,万一哪天木兰惹恼了公主,挨板子撵回观月轩是小事,就算人被打死了都是枉然。你听听,这些话气不气人!”
不知何时,段奕已经回来了,立在窗下听了多时,眉宇间若有所思,薄薄的嘴角抿得极紧,神色不如往常温和淡然。姑爷性情直爽,不喜下人说长道短,喜鹊吐吐舌头,赶紧退下去张罗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