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午夜撞见爱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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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厄榭府之倒塌 (2)

(八)厄榭府之倒塌 (2)

他认定他一定会这样死去,死在可悲的蠢病上,在病魔带来的恐惧和可怕幻觉中慢慢丧失生命和理智。此外,我还从他那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语中,得知了他精神上的另一个怪症:他总是摆脱不了他家府邸外表及实质的特点对他心灵造成的影响。那灰墙和塔楼,还有暗沉的湖水,就像是刻在他心里一般,没有一刻不影响着他的精神状态。

他的用词太过含糊,我难以复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影响的感染力十分巨大。一再迟疑后,他终于坦诚说,若要追溯起来,如此折磨他的忧郁,多半来自于他对妹妹玛德琳的担忧。多年来,妹妹一直陪伴着他,也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如今,那位姑娘却被重病缠身,正在死神的手中挣扎,不知何时会香消玉殒。

“她倘若去世,厄榭家族就只剩下我这么一个了无希望、脆弱可怜的人了。”他声音里透着绝望,让我难以忘怀。他说话的当口,我看见玛德琳小姐远远地从对面的房间走过,慢慢地踱步,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但转眼间就消失了。那一刻,我震惊于她的突然出现和消失,其中夹着些许恐惧的情绪,个中缘由却说不清。我的目光追随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慌得厉害,我本能地转眼看她哥哥厄榭的神情,却只看见他用苍白又瘦骨嶙峋的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流出热泪。

医生们早就对玛德琳小姐的病无能为力了,她备受病魔的折磨,人变得瘦削冷漠。短暂频繁发作的类痫症,导致她身体局部僵硬,然而玛德琳小姐并没有因此倒卧病榻,她一直与死神抗争。

可就在我去的那天傍晚,她向死神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当日我那恍惚间的惊鸿一瞥成了永别。她的哥哥厄榭于夜间转告了我这一噩耗,他备受打击,凄怆得无法形容。如同她哥哥一样,我再也见不到活着的玛德琳小姐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厄榭之间仿佛有了一种约定俗成的禁忌,我们都绝口不提玛德琳小姐的名字。那段时间,我专心致志地陪伴我的朋友,希望能减轻他的愁苦和孤单。

我们一起画画、看书,有时他会即兴演奏六弦琴,听着那悦耳的声音,我好像置身于梦中。相处得越久,我们越觉得彼此亲密,我也越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愁苦。但事实上,我所做的博取他开心的努力,都是枉费心机。他的心似一潭死水,永不停歇地散发着心底的哀愁,那哀愁让他的整个世界一片灰暗。

这些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刻,将成为我一生难忘的回忆,但是要让我详细地讲明原因,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全然不知他究竟希望我在这些日子里研读什么。我复杂紊乱的心绪,让记忆中的场景一片朦胧。他那时大段大段即兴的挽歌,犹在耳畔。在众多曲调之中,我能清晰地记得的,只有他对那首《冯?伟伯之最后的华尔兹》所做的奇异夸张的变奏。

他借着画笔描绘心中的幻象,那一幅幅构思精巧的画面在我眼前不断地闪过。

他的画大多构图简单,但让人目不转睛,并从心底感到震惊。如果说谁能体会这些画的真正意图,那么只有我的朋友厄榭,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他在画布上倾泼的纯然抽象的概念,让人心生畏惧。他的画让人无法长时间凝视却又印象深刻。就连福塞利那色彩强烈幻象具体的画作,也没能带来如此的冲击。

在厄榭那些幻影般的构思中,唯有一幅画不那么抽象,或可诉诸文字,尽管可能描述不到位。

那是一张尺寸不大的画,画的是内景,无法辨别是地窖还是隧道,呈矩形无限延伸,看不见出口,也看不见任何光源。那洞穴深深地嵌在地面上,向下延伸。雪白的墙壁低矮光滑,没有任何纹饰,也看不见剥落的痕迹。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光线,四下翻滚,使整个画面沐浴在不合时宜的可怕光辉中。我在上文中提到过,此时的他听觉神经已成病态,除了某些弦乐声外,受不了别的乐曲。

也许正因为他只弹奏六弦琴,所以才会将乐曲演绎得如此空幻怪诞。但那些流畅激昂的即兴曲并非源自于此。当厄榭处于极端兴奋的状态下时,他会高度集中,精神状态也变得极其稳定。那些狂想曲的调子和歌词必定是他精神极其镇定、精力高度集中时的产物。我能毫不费力地复述其中一首歌的歌词,也许这些字眼经由他的吟唱,拨动了我的心弦,铭刻在我的心上。

从这些歌词的神秘意蕴中,我想我是第一次体会并了解了厄榭的心路。他完全明白他一直高高在上的理性已摇摇欲坠,朝不保夕。那首狂想曲名叫《鬼宫》,歌词的意思大致如此:

由思想主宰一切的王国,坐落在绿意盎然的山谷之中。那里有可爱仙女的房屋,和熠熠生辉巍峨耸立的宫殿,就连六翼天使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建筑。金黄色的旗帜,亮眼夺目,高悬在宫殿之巅,随风漫卷飞舞。代表思想的国王,在仙子仙乐的萦绕下,如坐云端,威仪高大。珍贵的宝石和珍珠装饰着华丽的殿堂,响彻殿堂的歌声称赞着君主的智慧,那时岁月静好。红墙绿瓦在光阴中渐渐斑驳,仙女的容颜也渐渐模糊。邪恶裹挟着悲伤,披起长袍侵入宫殿,占据着这荣耀之地,昔日的皇家繁华落尽,渐渐成为传说。一位旅人踏上征途,踏进这传说中美好的山谷,却只见一地皑皑白骨,惨败的宫殿伫立在高处,森森的鬼影在墙壁上掠过。滚滚呼啸的冥河,夹杂着群魔声声哀号与可怕的嘶吼。

这首曲子暗含的意味,让我想了很多。厄榭的观点并不新颖,但与其他人相比又大胆得可怕。有一种观念认为世间万物皆有灵,可在厄榭看来,就连无极世界的物也有自己的灵性。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在厄榭的想象中,祖传的庄园里那些石头的排列组合、遍布石头上的真菌、伫立四周的枯木,甚至从未变动的布局和湖水中的倒影都透着灵性。

他认为,湖水和石墙千百年来散发出的气息正在凝结,寂然无声地潜伏在纠缠不清的可怕影响力中。几百年来主宰着他家族的命运害他变成了眼下这副模样。我对这样的看法无须发表任何评论,也不会妄加评论。这段日子,我们研读的书籍也与这种幻想不谋而合。不难想象,多年来这样的书籍对病人精神状态的影响。

我们一同仔细阅读的书有:格李塞的《翠鸟与修道院》、马基雅维利的《魔王》、斯威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古拉?科里姆的地下之旅》、罗伯特?弗拉德、让?但达涅与德?拉?尚布尔合著的《手相术》、狄克的《忧郁之旅》、康帕内勒的《太阳城》等。

我们共同喜爱的是教士爱梅里科?德?盖朗尼著的《宗教法庭手册》。其中,《庞波尼斯?梅拉》中关于古代非洲森林之身和牧羊神的章节,能让厄榭如痴如醉地看上好几个小时。

不过他最爱的,还是那本珍贵的黑体四开奇书:《梅因茨教会合唱本之悼亡预日经》。那是一本早就被人遗忘的教堂手册。这本书让我想起他通知我噩耗的那个夜晚。他毫无预兆地通知我玛德琳小姐去世了,又说打算将妹妹的尸体放在府邸主楼的一间地窖中14天。而正是那本奇书中疯狂的仪式令这位忧郁症患者选择了如此奇特的做法。

当然他这样做自有其世俗的理由,我不便随意质疑。他说他一想到死去的妹妹那非同寻常的病和医生冒失殷切的探问,再想到要把可爱的妹妹葬进偏远冰冷的祖坟之中,他就决定要这样做了。

这让我不禁想起刚到厄榭家那天,在楼梯上看到医生时他那阴郁的脸色。我不愿意反对他,毕竟他的做法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也称不上有悖于常理。我遵从厄榭的要求,亲自帮他料理了丧礼的相关事宜,我们抬着装有玛德琳小姐尸体的棺椁,缓缓走向准备好的安放之处。

由于多年未曾开启,地窖中的空气稀薄,连火把也差点熄灭。我们谁也没仔细看一看这地窖,只觉得它狭小黑暗,潮湿沉闷。它的上面正对着我的卧室。地窖通向外面长廊的四壁和地板,连同那扇沉重的铁门都包裹着黄铜。

显然,这地窖在遥远的封建时代曾扮演着死牢的角色,近些年才渐渐改建成库房,存放火药或者其他易燃的物品。伴着铁门开合传出的刺耳嘎吱声,我们把那令人悲伤的黑黢黢的棺椁放在可怕的地窖里。为了最后一次瞻仰遗容,我们缓缓地移开尚未钉上的棺盖。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们兄妹二人在样貌上是如此相似。大概厄榭看出了我的诧异,低声解释了一下。我才知道,他与死者是孪生兄妹,两人天性里有着许多不可思议的共同之处,是彼此惺惺相惜的那种相通。出于对死者的敬畏,我们的视线并没有在她身上逗留太久。她在最美好的年华被疾病夺去生命,尸体看上去与所有患严重硬化症的人一样。她的胸口和脸上还似乎泛着淡淡的红晕,而嘴角却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格外骇人。我们重新盖好棺盖,钉牢钉子,心情沉痛地回到上面的房间。但那里似乎比地窖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