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午夜撞见爱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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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莫蕾拉

(九)莫蕾拉

我的妻子莫蕾拉认为我不爱她了,她觉得只有她死了我才能记住她。不久,她真的去世了,临死前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儿。我把女儿养大,但是一直没有给她起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儿长得和她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这让我感到十分恐惧。我想,也许我该给她取一个名字,好把她和我的妻子区分开来。但是,我绞尽脑汁,脑海中却只浮现了我妻子的名字——莫蕾拉。我忍不住在女儿面前叫出了这三个字,没想到,女儿在听到后立刻倒在地上死去了。我把她的尸体抱进了墓地,却发现我妻子的尸体不见了!

莫蕾拉是我的朋友,虽说我对她怀有某种深挚的情感,但那是非常奇异的。

我们偶然相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熊熊火焰就在我心中燃烧起来,然而这火焰却不是爱情的火焰。我逐渐发现自己也说不清这奇异的火焰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办法控制这火焰的热度,这令我痛苦不堪。然而,命运让我们结成了夫妻。我对她的感情与爱无关,也不能用激情来形容。她与我相伴,给我一种超乎想象、梦寐以求的幸福。

莫蕾拉聪慧过人,学识渊博,这一点我感触深刻。在许多事情上,我都顺从她。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她拿给我看的一些文章非常神秘。也许是她在普雷斯堡上过学的缘故,这类文章往往会被人们视为早期文学中的莠草。而她却非常喜欢这类作品,而且对它们进行了长期研究。虽然这令我不解,但我在她的影响下,也莫名其妙地对它们产生了兴趣。

我想并不是理性使我变成这样。我忘却了自己,不明所以地成了这些哲学的信徒,这既不是因为这些哲学本身对我发生了作用,也不是因为我对书中的神秘色彩着了迷,原因只能说是我走火入魔了。

我一心一意地听莫蕾拉的话,亦步亦趋地跟随她投入那复杂诡异的研究中。每当我钻进纸堆,并从心中生出一种被禁的感觉时,莫蕾拉就用她那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然后从那哲学的灰烬中随意拣出几个古怪的文字,激起我强烈的印象。

于是我经常在她身旁,听她为我讲解这些字的意思,直到她美妙的声音让我心里发麻,进而对她那恐怖的语调胆战心惊。因此,愉悦之情被恐惧代替,就像欣诺姆谷(以色列地名,语出《圣经》—译者注)变成了火焚谷(《圣经》中记叙的耶路撒冷西南的一个山谷,是亚达人以儿童为人祭火化献给摩洛神的地方)一样,最美好的变成了最恐怖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我和莫蕾拉的话题除了这些怪玩意儿,就没有别的了。我也就不再详细地讲述我们的研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莫蕾拉非常具有想象力。在她看来,德国哲学家费希特的唯意志论、古希腊哲学家和数学家毕达哥拉斯提出的“一切都是数”,以及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谢林所鼓吹的“同一性”学说,都很有趣。我相信英国哲学家洛克先生的那种同一性构成了理智者的理智。我们之所以是我们自己,我们之所以与别人不一样,是因为我们都明白智慧的本质是理智,我们的良知与思想息息相关,然而我们却是相同的。

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些个性化的观点,不仅因为那些观点新颖,令人愉悦,更由于莫蕾拉谈到这些观点时非常热情。

但是,终于有一天,我妻子的热情像符咒般使我感到窒息。她那苍白手指的触摸,那低沉悦耳的声音,那忧郁的眼神,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并没有责备我,尽管她早已知道了这一切。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软弱和愚蠢,微笑着说一切都是命运。她似乎也觉察到了是什么引起我自己也不明所以的神经过敏,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然而,她一天比一天憔悴,她脸上的红晕日渐消失,额头上的青筋越来越多。刚开始我非常怜悯她,后来我就感到很恶心,就像是俯视着深不见底的峡谷,令人头昏脑涨。应该承认的是,刹那间我极其渴望莫蕾拉死掉,但是她那孱弱的灵魂眷恋着肉体,过了很久,她仍迟迟不死,我越来越生气,直到我心中的愤怒压过了良知。

我像魔鬼一样,诅咒着推迟的每一天,诅咒着推迟的第一个钟头,诅咒着痛苦的每一刻。而她的生命还在延续,就像是黄昏的夕阳,迟迟不肯离去。

然而,在一个秋天的晚上,外面的风停了,莫蕾拉把我叫到她的床边。窗外薄雾迷漫,一道彩虹出现在渺远的天空。

“是时候了,”她说,“活下去,或者死掉。今天是大地之子与生命之子的日子,或者应该说是天堂之女与死亡之女的日子!”

我吻了吻她的前额,她继续说:“我应该活下去,可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莫蕾拉!”

“只要你还爱我,我就不会死,但是活着的时候被你嫌恶的女人,只有死了以后才会得到你的尊敬。”

“莫蕾拉!”

“我再说一遍,我就要死了,而我的心里还保留着一份爱,你曾经对我也有过这样的爱,却转瞬即逝了!我死了,我们的孩子会活下去,我莫蕾拉的孩子。你的余生将是痛苦的,这种痛苦会像柏树的生命一样持久。幸福不像帕埃斯图姆的玫瑰那样一年开两次,你的幸福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因为你忽视了长春花和藤蔓,你将背负着大地的死衣艰难行走。”

“莫蕾拉!”我哭嚷着,“莫蕾拉!你是怎样知道这些的?”

但是她扭过头去,四肢微微颤抖了几下,便死去了。

正如莫蕾拉临终前所说的,她死之前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个孩子直到她母亲咽了气才开始呼吸。随着她渐渐长大,我发现她无论是在体态上还是在智力上,都极为奇特,也特别像她死去的母亲。她是我的掌上明珠,我对她的爱超过了世上任何的爱。然而,不久后这种真诚的爱便被一层阴云笼罩住了。

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个孩子成长得非常奇异,她的身体发育得特别快,心智方面成长得也特别迅速。我脑中常常因此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这令我感到非常害怕。如果不是这样,那我怎么每天都会觉得这个女孩的想法中有成年女子的能力?

她忧郁的眼神中怎么常常会传达出成熟女人的气质?天哪,当我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这一切迅速而显著的变化,并感到惊恐万分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莫蕾拉死前的那番话。我躲在家里,观察着与这孩子有关的一切。

茫茫人海中,我用尽生命去热爱的竟是命运之神命令我必须去尊敬的人。

我每天都注意观察她那圣洁、温柔的面孔,她的成熟让我惊诧不已。我为每一天都能在这孩子身上发现她与莫蕾拉的新的相似之处而感到不安。她的微笑、她的眼神都那么像她母亲,这常常令我毛骨悚然。更为惊异的是,她的眼光也同莫蕾拉一样敏锐,能够看透我的心理。她那高高的额头、亮丽的秀发、苍白的手指和悦耳动听的声音,都使我极为不安。

最可怕的是,连她说话时所用的字眼都与她母亲极其相似,这对我是一种莫大的折磨。10年之间,我一直都没给我的女儿取名字,只是亲切地称呼她“我的孩子”和“亲爱的伙伴”。

自她母亲死后,就没有人再提起“莫蕾拉”这个名字,我也从没向女儿说起过她母亲的情况——绝不会讲的。这些年她一直待在家里,与社会没有任何接触。外面的世界对我的女儿来说非常陌生。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狭隘的、与世隔绝的天地里。但是随着她的长大,我终于想起应该给她洗礼了。我以为可以通过为她举行洗礼仪式让自己从这被诅咒的命运里逃脱出来。

在我家地下室举行的洗礼仪式上,我不知道该给女儿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我想起很多好听又很有特色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它们一起涌到了我的嘴边,但我就是说不出口,而在一瞬间我竟然想起了我已经亡故的妻子。只有上帝知道我那时着了什么魔,全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我只低声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想起来就会令我血液倒流的可怕的名字,这个恐怖的名字当时一直在我脑海中徘徊着。

在这寂静的夜晚,阴暗的圣坛边上,我神志恍惚,不知道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罩住了一般,向神父说出了三个字——莫蕾拉。

但更加怪异的是,我的女儿一听到我说出的这三个字,脸颊便开始颤抖,她仰起头痴痴地望着天花板,突然跌倒在地上,说了一声:“唉!”

当我听到这个简洁明了的声音时,我的大脑停止了一切活动,一片空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段记忆,绝对不会忘记!尽管我真的没有无视长春花和藤蔓,但是拥有最长生命的柏树却日日夜夜地掩盖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在乎时间的意义,大地因为我的命运之星的暗淡而变得黑暗了。从我身上走过的人们就像疾驰而过的影子,而在这些人当中,我只认识一个:莫蕾拉。

我只能听见一个声音,那就是海水在风的吹打中不断发出的低吟声:莫蕾拉。然而她已经死了,我亲自把女儿的尸体送到坟墓里,就在我打开墓室,把第二个莫蕾拉放进去的时候,我竟然没有看到第一个莫蕾拉的尸体,我冷冷地狂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