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午夜撞见爱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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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瓶中手稿 (2)

(十八)瓶中手稿 (2)

刚发现时,我们只看到船头,因为巨浪正把它从阴森可怕的旋涡中缓缓拔起。更可怕的是,它还在浪尖停留了一会儿,才晃荡着跌落,就像是沉浸在高高在上的威严之中,又突然陨落一样。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像获得救赎一样,内心平静下来。我跌跌撞撞地尽可能走到船的尾部,等待毁灭的时刻。

我们的船终于停止挣扎,船头也沉入大海。接着,那被巨浪抛上云端又从天而降的巨轮,撞上了已坠入水里的船头。一股无法阻止的力量,猛地把我抛掷到陌生巨轮的索具上。我跌落下来时,巨轮已转向上风向,离开了深渊。

一片慌乱中,没有水手发现我。我蹑手蹑脚地溜到巨轮中部舱口,舱门半开半掩,我赶忙躲了进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当我第一眼看到这船上的水手时,就直觉无法信任他们。那惊慌的一瞥,让我对他们既新奇又忧惧。因此,我连忙在船舱中寻找安身之所。我小心挪开一小块活动甲板,在硕大的船骨间,为自己寻找能随时躲藏的地方。刚要掀起活动甲板,就听到船舱里响起了脚步声,我马上又躲了起来。有个步态不稳的人,有气无力地从我藏身的地方走过。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打量他的大体形态。看得出,他已经年老力衰,连膝盖都开始打晃了,全身哆哆嗦嗦,嘴里还不知嘀咕着什么。我听不懂他说的是哪国语言,只见他在角落怪模怪样的机器和烂掉的航海图中摸索着。他神情是古稀老人特有的睿智和孩子一样的暴躁,后来他上了甲板,自此,我再也没看到过他。

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这感觉用我以往的经验教训无法分析,估计将来我也弄不明白。我这样的脑袋,用来思考未来真是不幸。我知道,我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那套观念了。它们原本就含糊不清,此时无法确定也十分正常。我感到,新的东西像植物一样,在我的心头生了根,发了芽。在这艘有些骇人的船上待得越久,我越觉得命运之神已经为我指明了方向。

船上的人让人费解,当他们从我身旁经过时,就像是在考虑什么问题太过专心似的,没有一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就在刚才,我还在大副的眼前走过,不久前,我还闯进了船长的房间,拿了纸笔。

我的躲藏全无意义,甚至只能证明我的愚蠢。我要用拿来的纸笔,将我的经历记录下来,就算没机会让世人知道,也要一直写下去。实在没办法,我会把这份手稿密封在瓶子里,丢进大海,希望有缘人能让它们重见天日。每当出现新的事情,就给我启发,让我展开全新的想象,难道这就是老天的旨意?

不久之前,我壮着胆子,悄悄地走上了甲板。在快艇底部堆着的绳梯和破旧的帆布间躺着,思考着自己这神奇的际遇。无意间,我的手摸到了一把柏油刷,我就在辅助帆的边上,随意地涂抹着。现在那辅助帆张开挂着,而我的无意涂鸦居然恰好组成了“发现”这个词。通过对大船构造的仔细观察,我想这并不是战船,尽管它的武器配备十分齐全。不过它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我实在说不清。

它的造型是我没见过的种类,庞大的船身、大得离奇的帆,船头看起来很朴素,船尾又透露着古老低调的奢华,我小心地在记忆里检索着,灵光一现又随即消失,总觉得这个样式在哪里见过。记忆闪过国外的史略和年代久远的事情,就连自己的一些模糊往事也伴随而来。

我一直在研究船骨用的木材,那是我从没见过的品种。它让我想起了一位常年在海上漂泊的荷兰老航海家的箴言:“千真万确,船在海水里会像水手的身体一样,越泡越大。”

每当那位老航海家被质疑其经历的真实性时,他总会说出这么一句奇怪的话。如果说,用来造船的西班牙橡木是因为某种非自然的处理方式而膨胀,那这种木材自身就具备这样的性质。它看上去质地松软,让人觉得不适合用来造船,且不用说远洋旅行一定会遇到的虫蛀,就连能否经受海水长久浸泡的考验都令人怀疑,不过也可能是我太过于吹毛求疵了。

大约一个小时前,我放开胆子挤进了船员之中,可仍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的存在。他们的状态和我之前在船舱里看到的老人很像,都露出老态,身体孱弱,走起路来膝盖微微颤抖。仔细看去,一个个头发灰白,背部微驼,皮肤粗糙得像是树皮一样。他们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十分低沉,就连眼睛也因上了年纪,被风吹得泪水涟涟。

这群人就这样站在甲板上,任由狂风吹得他们满头的银丝在空中翻飞,他们身边的甲板上,四处散落着看上去古里古怪的各种制图仪器。

就在我之前提到的辅助帆张开时,大船就开始顺风向南飞速行驶。挂在桅杆上的帆被风吹得鼓鼓的,就像要胀破了一般。

甲板上的船员依然怡然自得地工作着,没看出一点儿不便,我却站不稳了,只好走下甲板。这艘船没被卷入海底,真是上天庇佑,我也许命中注定不会沉入深渊,只是在死亡边缘挣扎。这艘船在我从没见过的惊涛中航行,像海燕一样轻巧地掠过。那些骇人的巨浪,只是吓唬吓唬人而已,不会真的造成威胁。我只能把一次次逃脱危险归结为自然因素,可能有很大的水流或者海底逆流支撑着船只,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所发生的一切。

我进入了船长室,和船长面对面,但我却依然像空气一样没被发现。乍一看,他与普通人一样,但看久了就能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威严,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甚至还混着惊讶。他大约和我一样高,都是5.8英尺,身材中等,很是结实。表情有些奇怪,整张脸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让人看着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他的老态不仅让我产生了恐惧,还夹杂着说不清的东西。他的前额并没有很多皱纹,但每一道都被岁月侵蚀得十分深邃。他的灰白头发示意着过去的种种,浑浊的双眼望向未来。在舱房的地板上,摊着厚厚一层书、铸模科学仪器和看不清年月的过时航海图。

船长用手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张类似军职委任状的纸,那上面有君主的签名。船长目光中透露着对祖国的忠诚,还有一丝不安。不知道他一个人嘀咕着什么,满是愤怒地说出几句外国话。虽然他人在我身边,但他的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的,微弱又模糊。这艘船就像是幽灵船一样,散发着古老腐朽的气息。那些悄声走来走去的船员则像是游荡了千百年的幽灵,双眼散发着渴望和不安。

在战灯的照耀下,哪怕是他们的指尖触到我经过的地方,我也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这感觉我从未遇到过,即便我的心中一直铭刻着巴尔贝克、泰特莫、波塞波利斯那样入土之人的影子,并一生都在跟他们打交道,但哪怕直到自己也湮没变作灰尘,也难以想象。

如果说,看到狂风来袭,我会吓得浑身战栗,但在看见狂风与巨浪的战争时,我只能呆若木鸡,那情景就连用龙卷风和热带沙漠风暴来形容都觉得不够贴切。世界一片黑暗,像是进入了永夜,海水也平静了下来,可是距离船两侧大约3海里的地方,出现了高大的冰墙,就像是到了世界的尽头一样。如同我的猜想,这船确实乘着水流,被夹带着航行。如果这水流能被看做是洋流,那这洋流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从白色冰墙边呼啸而过,急速地向南奔驰,就像是放平的瀑布一样,水流肆虐着。

我根本无法说出我心底的绝望,但是我依然对这片可怕地域的秘密感到好奇,我已经对可怕却注定来临的死亡妥协了。船像是带着接近终点般的迫切,全速前进,驶向某个即将被揭开的秘密——某个激动人心无人知晓的秘密,即使那结局明明就是毁灭,也毅然前行。或许,水流想把我们带到南极去,这毫无根据的猜测,完全有可能成真。

船员们还在甲板上不安地踱步,表情却透着热切的期盼而不是漠然的绝望。风依旧吹向船尾,帆高高胀着,船时不时腾空,真是吓人极了!

不是左边的冰块突然崩裂,就是右边的,惊险的情况一环紧扣一环。我们目眩头晕地围着一个大旋涡打转,就像是在一座虚构的圆形剧场边缘转个不停。我根本没有时间来思考自己的命运,就在大海和狂风的巨大轰鸣中被卷入涡流,无法挣扎。船体剧烈地颤抖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撕碎,一下子消失不见。

哦,上帝!这艘巨大的船沉下去了,就这样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