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之上,再次响起歌功颂德的马屁声。李世民又坐了一会儿,身感疲惫,起身离席,回了甘露殿,大臣们便也散了,各自下去,与民同乐,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唐代的上元节灯会比较短,只有三天,不象宋代那样有五天,明代十天,而清代也有四五天。三天灯会,一晃即过,彩灯一收,新年便算是过完了。
新年一过,即刻开科。唐朝的科考和以后朝代的不同,以后各朝各代都已然形成了惯例,何时开考,何时结束,都是有固定日子的。
唐朝的科考不定时,但有个原则就是不耽误民间生产,士子们为了应试,提前来长安,那是士子们自己的事情,朝廷并不提倡早来,而且放榜的时间也快,十数日就能放出杂科的榜来,进士科虽慢,但有二十来天,也就差不多了。如此迅速,是怕耽误了农活,有些士子是农耕之家,早考完早回去,不至于耽误了家里的农活。
农耕社会,当然要以农为本。士子们考中了就留下当官,考不中赶紧回家种地去,来科再考。
上元节一过,只隔一天,尚书省便下令开科。此次科考,考场设在御史府,由专门的考功员外郎主持。严格来讲,考功员外郎才是占主要地位的主考官,但他们身份太低,干的是辛苦活,士子们考中后,却不必感谢他们。
由于是不糊名考试,所以考功员外郎很容易作弊。象褚遂良和王平安这样的主考官,他们批卷子实际上都算是复试了,得先由考功员外郎们把考卷先过一遍。
考功员外郎发现某张卷子上如果字迹潦草,而且有涂抹的地方,那直接落卷,王平安他们是看不到这份卷子的。如此,考功员外郎们有时会把卷子故意弄脏,让士子落榜。
为了防止这种作弊方法,便产生了糊名制,就是把士子的名字糊住,不让批卷的考官看到。可后来,这种方法也不奏效,因为能从笔迹上分出谁是谁来,想要作弊,只要提前让考官认识自己的笔迹就成了。于是就又出现了誊写制度,就是把考生的试卷,由专门的人抄写一遍,然后给考官看,考官看不到原卷,自然就分不出笔迹来。
可是,士子们还是有办法,他们提前和考官商量好,文章的第多少个字,用到哪个特殊的字,先把特殊的字约定好了,然后再答卷,这样考官就算看不到原卷,也能分出来谁是需要照顾的。
科考制度日益完善,而作弊手段也是更新甚速。反正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制度定的再完善,我也照样能找出空子来钻。
而初唐时代,正是最好作弊的时代,制度尚不健全,只要脑筋活儿点,不是个书呆子,杂科还是比较好中的,毕竟这时代读得起书,又有财力来京应试的人不多,竞争不如后世那么激烈,当然进士科除外。
这日天没亮,王平安身为副主考,自然早早就到了御史府,见褚遂良和另一位副主考已经到了,都在等着他,见过礼后,三人坐在正堂,等着开大门。
差三刻到卯时,御史府大门便即打开,官吏站在门口唱名,挨个点士子的名字,点到谁,谁就进来,安排考场的座次。
正堂离大门尚远,而褚遂良并无起身的意思,王平安只好也坐着,远远望去,见进来的士子各个神情紧张,有的人是半夜就来此等候的,初春时节,天气寒冷,外面又无取暖的设备,不少人冻得脸色发青了,坐在自己的考桌之后,瑟瑟发抖。
王平安道:“褚大人,不如在考场之中,升几个火炉吧,让考生们暖和一下,免得手都冻僵了,提笔答卷之时,发挥不出平常的水平。”
褚遂良看了他一眼,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顿了顿,又道:“那便升几个炉子吧!”
官吏们当即出去,抬了几个火炉子进来,放在考场的周围。
这个时代的考场,和明清时的完全不同,分成数座大堂,每座大堂是一间考场,放着无数张桌子,中间没有遮挡,士子们是坐在一起考试的。
王平安指着考场,道:“褚大人你看,考桌如此安排,不利于监管。如果有脖子长的,眼睛好使的,那不就能看到别人的试卷了嘛!进士科还好说,文章总不能做成一样的,但明经科,还有其它杂科,考的是一样的题目,答案也是相同的,如果考生们之间互抄,那不就没法分出高下了么!”
褚遂良皱了皱眉头,道:“那该如何安排座位呢?”
另一位副主考是礼部派来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礼部侍郎,这老侍郎笑道:“王公说笑了,那可能互相抄,谁也不可能把答案让别人看到呀,捂还怕捂不住呢,录取名额有限,同样的答案,却不一定都取中的,字体是否美观,名气是否显著,都是要考虑进去的!”
在科考制度尚处于雏形的初唐,不但朝廷在摸索制度该如何健全,而士子们也在摸索作弊的手段,很多招术不是士子们不想使,而是他们没想到,考官自然也不知道后世考生们的手段,那真是想都想不到的。
王平安嘿了声,道:“那可不一定。依你的意思是,士子们多一个人答对,对他们来讲就多一份威胁,是这个意思吧!”
礼部侍郎当即点头,笑道:“那还能有别的意思吗?褚大人,你说呢?”
褚遂良也点了点头,道:“老夫也想不出别的意思来。”
王平安道:“可以反过来想啊,如果有的人故意答错呢?他们是有草纸的吧,不会直接往正卷上写答案的吧!”
褚遂良和礼部侍郎同时一愣,互视一眼,心里都是一哆嗦,他们明白王平安说的意思了!
多一个人答对,就多一份威胁,可少一人答对,不就少一份威胁了嘛!如果有的士子缺德,在草纸上故意写出错的答案,然后再故意让别人看到,而他自己把正确的答案捂住,等交卷子时,交正确的,那不就等于把别的士子给闪了嘛!
礼部侍郎摇头道:“不会吧,这可是损人不利……哦,这是损人利己之事。可天下岂有如此龌龊卑鄙之人?”
王平安笑道:“没有吗?那就当没有好了!”
褚遂良眉头紧锁,他抽了口凉气,道:“以前不知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老夫一直以为作弊之事,只会出现在阅卷时,不想这考场里也是可以的,而且如此的邪恶。那依无病你看,该如何安排考桌呢?”
王平安道:“不用安排考桌,只要建起考棚即可,每人一个小单间,互相抄袭的问题就能解决。”他把从电视里看到的,明清时代的考棚样式说了出来。
褚遂良和礼部侍郎听罢,一起点头,心中都想:“嘿,这个方法好啊,修考棚,以前我们怎么没想到!”
过了好一阵子,士子们这才全部进场,以科目分考场,全部坐定。
卯时,古称日始,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之时。金钟一撞,铜鼓三响,正式开考。
数名考功员外郎,手拿试题,来到各考场之中,大声念出考题,每题念三遍,这叫事不过三,让考生们记录下考题。
这年代的考题可不是印在纸上的,而是只有一份,开考之时才能打开,以防止漏题,由考生们自己将题目记录下来,然后作答。
王平安听念题目,又有话说了。他道:“如此念题目,似乎不妥。”
褚遂良道:“又有什么不妥了?”
礼部侍郎则心想:“又不妥了?这还没开考,考生们还没答卷呢,你就整出两个不妥了,你是监考来了,还是挑刺儿来了?”
王平安道:“两位大人,你们听,他们念题目时,说的都是雅言,是正音,对吧?”
礼部侍郎道:“当然要说正音了,难不成还说方言么!”
雅言或正音,就是指的官话,在这年代就是长安话。象王平安说话就是带有徐州口音的,不能算是初唐时标准的官话。
王平安道:“不见得每个考生都会说正音吧,万一他们是初次来的长安,就算是能说几句场面上的正音,可要是一紧张,这时候没能完全听懂题目,那他们答起题来,岂不是要糟糕?这可和学问好坏没关系了,有些学问好的,就因为听不懂正音,便要落榜,这可是会流失人才的啊!”
褚遂良和礼部侍郎齐齐抽了口凉气,一起向场中看去。果然,他们看见了,确实有的考生在皱眉头,落笔记录考题时颇有犹豫之色,这明显是没听懂题目,是在猜题目啊!
别的科还好说,可要是象医科,或是明算科,那要是记错了题目,还答什么答呀,一字之差,缪之千里啊!
褚遂良呼地就站起了身,礼部侍郎也慢慢地站了起来,王平安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
褚遂良喘了几口气,又再坐下,看了眼旁边的礼部侍郎,就见礼部侍郎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他二人都没有想过……应该说满朝文武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口音能影响科考,这可真不是他们能想得到的!
科考从前隋草创,唐朝确定,可前隋那么乱,而唐朝又建立没多少年,科考总共也才举行了那么几场,谁能想到口音的问题?就算以李治那样的聪明睿智,在王平安不告诉他的前提下,他也聪明不到能想到这个问题的地步吧!
褚遂良顿时就急了,他指着考场,道:“这,这这……这可怎么办?事先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啊!”
礼部侍郎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道:“那,那那……总不能现让考生们学正音啊,或是让员外郎们改用各地方言念题,这也来不及了呀!”
两人一起看向王平安,褚遂良道:“无病,你倒是拿个主意出来啊!”一着急,他把李治的口头禅都说出来了!
礼部侍郎则道:“王公,你定有主意,请速速说来!”
王平安很惊讶地道:“这个问题有这么难解决吗?”
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纸,晃了晃,道:“把题目写成大字,悬挂在考场里的房梁上,让考生们都看到,照着写就不得了。考生们不至于连大字都不认识吧,不认识字,还考什么考?”
褚遂良哽儿地一声,紧接着他一拍脑门儿,道:“老夫……一时糊涂了,怎么连这个都没想到!”
礼部侍郎目瞪口呆,这么简单的方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哩!
褚遂良招回考功员外郎,叫他们将题目写成大字,挂在考场的最前面,让士子们都看到。考功员外郎们也都是吃惊之余,转而大喜。对啊,何必每个题目直着嗓子念三遍,写出来挂在考场里,不就得了嘛!
待他们将题目抄好,挂了出去,就听考场里竟然发生轻微的吐气声,似乎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褚遂良见士子们都低下头答题了,他道:“无病啊,你可真是个当主考官的料啊,头一回主持考试,就发现了两个重要之极的漏洞,史书上如记载科考之事,必有你的一笔呀,后世无数的士子,都会感谢你的!”
王平安忙道:“过奖,过奖,这种小问题,就算下官不说,两位大人也会处理好的!”
他说的这两个问题,都是后世科考中,再基本不过的问题了,就因为他多了一千多年的知识,立马儿变成偶像了,还要被后世的士子们感谢。
稍坐片刻,他站起身,道:“两位大人宽坐,下官去转一转。”
褚遂良道:“但去无妨。”
王平安出了正堂,挨个考场,慢慢的看了过去。
礼部侍郎见他走了,小声对褚遂良道:“褚大人,实不相瞒,当初皇上点了王公当副主考,下官心中颇有不满,总以为他年纪不大,除了会做几首诗外,实无别的本事,一直认为他属于浪得虚名的人,但却不敢宣之于口呀!”
褚遂良笑着手捻胡须,问道:“现如今,你以为如何?”
礼问侍郎一挑大拇指,道:“现如今,就两个字,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