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似梦似真
阴暗中,一条狭窄长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俱是高陡的大青石墙,被打磨得滑不留手,墙上挂着几盏壁灯,豆粒般大小的火苗泛着蓝光,将长廊照得愈发诡异。天行心道:“这是何处,我怎得会至身此地,莫不是我已死了,到了幽冥地界?”左转右绕来到一处小石室,石室以木栏为障,上面镶有一颗铜铸虎头,虎口衔着个铜环,面目狰狞可怖,天行曾听义父给他讲过,认得此物是死牢的标志,名唤“杀煞”,是用来镇狱避邪之物。天行更奇:“我怎得到了这死囚牢来,莫非我犯了哪桩罪孽,死后还要受这牢狱之苦?”牢门未锁,天行推门而入,想探个究竟,这牢中并无灯火,越往里走越是漆黑难辩。
渐渐,天行双眼适应了这漆黑环境,可以略微辩物,模糊中只见墙角处枯草堆上趴卧一人,着一袭白衣,身形婀娜,长发散乱,竟是个女子,只是她脸面朝下,又有长发遮掩,难辩是何面目。天行虽然少年勇武,胆气过人,但这幽冥之事不比寻常,叫他怎生不怕?天行深作呼吸,定了定神,欠身来到女子身旁,轻声道:“在下傲天行,误闯至此,还望尊驾莫怪小子鲁莽,尚不知这是何处?”那女子仍是趴俯在地,不见动静,天行暗道:“我这般问她,她为何不作声,难道她听不到吗?即或如此便不要惹她,我且退了,寻路出去才是正事。”想到此,转身便走,便在此时,身后那女子轻声道:“你你是甚么人?”话音极是微弱,语气中似乎竟带着一些惊惧之意,显然是身子极其虚弱,以至说话气息不足,不过声音倒是好听得紧,恰似寂夜中风吹动银铃儿响。
但在此时此刻,天行哪有心情去细听她的声音是好是坏,只惊得头皮发麻,手心出汗,声音虚弱无力也被听成了幽邪诡异。其实,事间有些事情就是如此矛盾,不论平时多么胆大勇武之人,即便似天行这般面对虎豹豺狼亦无半点畏惧胆怯,但一遇到这神鬼幽冥之事便十有八九没了主张,吓个肝胆惧裂虽是夸张,但心惊肉跳总是难免的,即便是天行也难逃这个道理。
天行呆立片刻,勉强转过头来望向那白衣女子,只见她臻首轻抬,正望着自己,但模糊间却仍旧看不清她面容,仔细观瞧,天行方才看清,原来这女子面上竟罩着副面具,材质非铁非木,似晶似玉,天行不敢多看,唯恐触恼了她,况且不论是人是鬼,她毕竟是个女子,如此直愣愣得瞧着人家,实在有失唐突。他“咳咳”干咳了两声道:“在下傲天行,误闯”话只说到一半,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天行,快过来,我带你离开这里。”天行转身向声音来处一望,这一望不要紧,真如晴天半空中响个炸雷,一惊非同小可,又好似心中倒了五味瓶,其中滋味不知是苦是甜,原来这叫他之人正是天行的义父,现正自站在牢门之外向他招手,天行撇下这白衣女子便径直奔向义父,到跟前一把抓住义父双臂,颤声道:“爹爹,你没死?孩儿想得你好苦啊,我还以为。”
说到这,天行止住了话语,忽才想起,义父确已遇害,有血衣为证,断不会错,看来我真的是来到了幽冥鬼界,此时与爹爹相会来了。正要开口说话,听得义父道:“天行,不要多言,你且跟我来。”随即,当前一步向长廊一侧快步行去,天行跟在后面。便在此时,身后又传来那女子的声音:“天行天行”一直叫个不停,天行心道,莫不是那白衣女子在唤我,此时即知自己已然身亡,那么你是鬼,我亦是鬼,有何好怕,先跟义父去,而后可再回来探看她为何唤我。
天行跟着义父在这迷宫般的石室中兜兜转转的绕了许久,直到看见前面一座高大石门,门外有了亮光,父子俩这才停止的脚步。天行仍可依稀听见女子声音正在唤自己的名字:“天行天行”。天行略一走神,待他回过神来,再寻义父已是不见,父子俩好不容易可以重逢,义父将他带到此处便不见了踪影,天行如何能不急,四下里奔走呼叫道:“爹爹,爹爹你在哪,爹爹。”直急得哭了出来,如同小孩子与父母走失了一般。而耳边那“天行天行”的呼唤声,仍旧响个不停。
忽得,天行打床上坐起,一道白亮的日光刺入眼中,他拿手一挡,只感周身酸痛不已,昏昏沉沉的,听得耳边女子声音叫道:“娘,您快来看啊,哥哥他终于醒转了。”天行浑然不知所措,脸上尚自带着泪水。再看身边人正是自己的小妹子娇娜,两只大眼睛呼扇呼扇的眨着,望着自己,关切的道:“哥哥,你醒了?身上还疼吗?肚皮饿了罢,我去给你煮粥吃好不好。”天行晃了晃脑袋,仍然有些不解,莫非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梦魇,可这梦境却清晰得如同真事一般,爹爹就站在我的面前,还有那白衣女子,这一切一切原来都是一场梦而已,想必是我心中思念爹爹过甚,日思夜梦罢了。
娇娜坐在床边,双手拄着下巴,正痴痴的望着他,抻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天行这才缓过神来,问道:“我躺了多久了?”娇娜道:“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娘亲到山下请了好几位医士来看你呢,有些药材买不到,黑豹哥哥便到山上去采,也是一天一夜未回了。”天行听她如此说,心中感激义母和黑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些甚么,看着眼前的小妹子,见她眼圈发暗,想是在这守了许久,不曾休息,也是一样关心自己,于是,抻手在她头上轻抚,又想她刚刚失去了亲生爹爹,怜爱之感尤生,心中暗下决心,要照顾好她们母女二人,让她们丰衣足食,不受外人欺凌。
娇娜见她表情严肃,问道:“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还不舒服。”此时,天行义母从小屋门外进来,见到天行苏醒,大喜过望,没开口眼珠儿已在眼眶中打转,天行叫了声:“娘。”母亲“哎”的答应了声,道:“好孩子,你可算是醒了,为娘这就放心了。”天行望着慈母,心道:“自小到大娘亲待我最好,一心只要我平安喜乐,娘亲这几日瘦了,都怪我不孝,令娘亲她这般为我担心。”虽如此想法,但天行向来内敛,像这般内心的感激之词是从来不肯说出口的,只道了声:“娘,这几日辛苦您了。”娇娜插嘴道:“可不是吗,娘亲这几日一直守着你,已经三天不曾合眼了。”母亲轻斥道:“娜儿,不要在这里缠着哥哥,快去把煮好的粥拿来,喂你哥哥吃了。”
娇娜应了声,对天行道:“哥哥,我这就去给你端碗粥来,你乖乖的躺着,不要乱动啊。”天行听到此话,感觉自己倒像是个小孩子一般,还要她来咛嘱,不过,倒有一股亲情暖意流在心头。家里日子一向清苦,义父在世时又常在山中行走,正是有了这个小丫头,平日里逗大家开心,家里才不至多么冷清。
母亲见娇娜走了出去,道:“娜儿这几日也一直守在你床前,我叫她回去睡会儿,可这孩子怎么也不肯听,说是要等到你醒来她才肯睡,熬了三天三夜,也真够难为她的了,就在方才她还‘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呢,就盼着你早点醒来。”听到这天行突然想起,自己在梦中时,听到有个女子声音一直在唤自己,原来正是妹妹,并非什么白衣女子。稍时,娇娜已端着碗粥进得屋来,坐在床边,左手捧着碗,右手拿着粥匙便要来喂,天行忙道:“你且放下,我自己来便是。”娇娜小嘴一撅,杏目圆睁,道:“你有伤在身,不可乱动,我来喂你。”天行一边道:“小伤,不碍的。”一边抻手去接粥碗,背后一疼,“啊”了一声,娇娜放下粥碗,趴到天行背后来看伤口,嘴里还埋怨道:“叫你不听,伤口又裂了吧,这样下去,伤口几时会好?!”天行只是默不作声,回头去看娇娜,见她正呆呆的望着什么,隧开口问道:“娜儿,你在看甚么?”娇娜看看天行,又看看娘亲,道:“哥哥,你这背上。
”天行只道是自己背上的伤吓着了她,并没多在意,问道:“我的背上怎么了?很多伤口是不是?”娇娜凑到了母亲身旁,母女俩对视一眼,母亲叹口气,对天行道:“前日你昏倒了,我帮你擦拭背后伤口时,见到你背上生出了一些淡红色的花纹,启始我没留意,还道只是淤血未散,可第二日再看,背上的花纹已成了黑色。”此时娇娜拿过铜镜,在天行背后举着,天行往镜中一看,自己背上竟多了数道黑色斑纹,形状即似火焰,又似虎斑,从腰间起,直搭到两肩,大体呈倒三角状。天行惊道:“这这是何故啊?”母亲道:“城里的祭祀师说‘白虎是山中神兽,你杀了它,便是触怒了神灵,这斑纹正是白虎怨灵不散,附在你的身上,主大凶之兆’”。说到这时,神色竟有些黯然。娇娜在一旁听着,早已忍不住道:“哥哥替爹爹报仇,杀了该死的白虎,是大大的孝举,神灵见了也会降福予他,祭祀师之说全都是危言耸听,什么怨灵不散,什么大凶之兆云云都是胡说乱讲,我和娘亲自然不信,哥哥你也不可信这话啊。”天行自小便因为是出身外来,以至经常被人诬蔑诽谤,又经过这几日的连番磨难,于这几句话倒也真的毫不在意了。
三人正自沉默不语,门口噔噔脚步声响,一人手提竹筐,来至屋内,筐中满是野生草药,见他身上到处是污泥尘土,此人正是黑豹。黑豹本是刚从山中采得所需草药回来,此时见天行已然醒转,高兴得什么似的,一时兴奋的忘了天行有伤在身,失手去拍他,直疼得天行冷汗直流,黑豹立时傻了,连说‘自己糊涂,一时高兴,手上没了分寸’之类的话。
两兄弟劫后重见,自有说不尽的话,只是三人顾忌到天行重伤初愈,理当多作休息,不应再受疲劳,所以只说了几句话,便叫他把粥吃了,之后三人自退了出去,只留他在屋里歇息静养。至于这粥,天行到底还是没能拧过娇娜,只得依她,喂自己把粥吃了个精光。
天行独自躺在床上,却怎生也睡不着,想起了梦中爹爹的模样,又想起那牢中的白衣女子,那呼唤声清晰尤在耳边,怎得也不像是在梦境中所发生的:“天行天行,嗯?!天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娘亲告诉我说娇娜在我床前喊我‘哥哥哥哥’,可那白皮女子喊的却是‘天行天行’。”
自言自语道:“不一样,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