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几曾识干戈
翼州幽宁塔，极地苦寒，朔风狂吼，风雪漫天。尽管已是三月，天气却并不见一点好转。阴云压境，寒意砭人肌骨。路上偶有行人，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袍，缩颈弯腰，满脸忧苦之色。
天威营，关着的都是流放的朝廷钦犯，被发配到这里的人，即使能够熬出头回去，也已在经年的折磨中落下一身伤病，命不久矣。
近午时，一骑白马由南向北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身穿黑色大氅，宽大的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背着一个布囊，手中握着长剑。
他的眼里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握剑的手指很长、手很稳。他，正是奉萧然之命给萧翔送礼的影卫暗影。
连续不停地策马狂奔，只为早日完成萧然交代的任务，因为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任务是监视萧然。若是皇上知道自己这几日被差遣到幽宁塔，而自己却不曾进宫汇报，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刑罚。所以他心急如焚，片刻不敢耽搁。幸好胯下坐骑是萧然最心爱的神骏宝马追云踏月，耐心超强，这样不停的驱遣也没有令它倒下。
此刻暗影已饥肠辘辘，见路边一家酒店酒旗飞扬，看来颇为简陋。只是在这极北荒凉之地，能够找到这样的酒店已是不错了。
暗影飞身下马，将白马交给伙计：“我这马累坏了，好好照顾他，不会少你的银子。”
“客官放心便是，小的一定把它照料得妥妥贴贴的。”
“小二，请问一下，这里距天威营还有多远？”暗影问道。
“客官用过饭继续往前走，一路直行，到勃望亭右拐，再一路直行，日落前便可到了。”
“好。”
暗影正准备进店，却忽然听到一阵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从北而来，中间夹杂着马车的声音。暗影回头，见五匹健马护着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一色黑衣劲装，外面罩着长长的斗篷，头戴斗笠，将面目挡住。
近酒店，马与车一起止步。
前面一人回头：“老大，是否停下用餐？”
被叫作老大的人目光从斗笠下射出来，看了酒店两眼，沉声道：“不要节外生枝，一会儿吃点干粮充饥。我们继续赶路！”
“是。”
问话的恭声应了，再次举鞭，马蹄声重新响起。
暗影看着这伙人与他擦肩而过，不知为什么，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他的目光忍不住掉头，再次追上了飞驰而去的人马。
就在这时，马车的车帘突然掀起，一张脸探出来，悄悄往后看了一眼。
暗影蓦然僵住，这张脸……这张脸他太熟悉了，在皇宫中，在凤清宫里，他不止见过他一次。这个人，竟是被贬为民、发配到翼州的梁王萧翔！
他几乎下意识地从伙计手里夺过马缰，道一声“抱歉”，飞身上马，向那一伙人追去！
“老大，后面有人追来！”前面奔驰的黑衣人发现了追兵。
“不必理他！”
追云踏月是千里驹，奔跑起来风驰电掣，很快便追上了前面的人。暗影拔剑怒吼：“站住！”
“什么人？”斗笠下半张脸露出冷酷的线条，下巴坚硬，如同刀削。
暗影不答反问：“车中可是梁王萧翔？”
斗笠下的脸明显一僵，嘴唇动了一下，冰冷的声音象利器刮过：“你是什么人？”
“梁王。”暗影在马上抱拳，“属下奉靖王之命，为你送去生日礼物。只是没想到梁王竟已不在天威营。敢问梁王，此去何往？”
前面的几匹马焦躁起来，被主人勒得仰天嘶鸣。黑衣人斗笠下的目光一道道锁在暗影脸上，冰冷而锐利的目光。暗影心头暗暗一凛，这些人，身上有好强的杀气，难道他们竟是杀手？
被称为老大的人微微俯身，探向车窗：“王爷？”
车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张看起来养尊处优的脸从车内探出来，目光落在暗影身上，眼睛微微眯起来：“是三弟派你来的？”
“是。”
“他倒挺有孝心，让你送什么给我？”萧翔似乎觉得有趣，微微笑了一笑。同样是英俊的面容，眉眼间却给人一丝阴阴的、老谋深算的感觉。
“王爷命属下为梁王送来一袋珠宝、一封信。”
“哦？拿来我看。”
暗影趋前，双手将布囊呈上。萧翔接过，看了一眼里面的珠宝，再打开书信读起来，渐渐面露笑容，却是笑得嘲讽：“是大哥的信？呵呵，萧然这小子越来越聪明了，竟然冒充起大哥的笔迹。他当我看不出？”
暗影神情大变，他根本不知道那里面竟是一封假冒的书信。
萧翔冷冷地看了暗影一眼：“你回去告诉萧然，就说我已经死了。”
“梁王！”暗影大惊。
“这世上已经没有梁王！”萧翔脸色一变，微眯的眼睛里射出刀锋般的寒光，“回去谢谢你的主人，就说他的二哥早已不在，从此世上再无萧翔！”
“梁王！”暗影急声道，“你不能逃走！皇上与王爷都希望你安心服役，若是你表现好，皇上会法外开恩，提前赦免你的！”
“住嘴！”萧翔厉声喝住他，咬着牙，脸上阵青阵白，“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的！你主人若是真心为我，就该求皇上饶过我。可他根本没有！他自己功高盖世，名扬天下，享尽荣华富贵，却忍心看我落魄。哼，兄弟？真是好兄弟！从此我萧翔再也没有兄弟。”
萧翔向两旁黑衣人一使眼色，五人一齐上来，将暗影团团围住，五支剑一齐举起，漫天剑气顿时笼罩下来。
“梁王，你会后悔的。皇上没有判你死罪，已经是念在兄弟之情了。你如果这样做，便会成为朝廷叛逆，一生都被追杀，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暗影一边应战，一边试图说服萧翔。
萧翔刷地一声甩下车帘：“杀！”
风，更紧了，兵器碰撞的声音中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惨叫，血花飞溅，杀人的剑法，无比凌厉。
黑衣杀手已经有两人受伤，而暗影身上也已添了五道伤口。热血从体内流出，马上便凝结起来。风中添了血＿腥味，令车内的萧翔恶心欲呕。
他忽然撩起车帘，正看到暗影从马上直直地跌落下去。
“不要杀他！”他摆手，眼里有一丝阴影掠过，那张白皙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王爷？”杀手不明。
“你们……”萧翔沉吟，“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他忘掉过去，为我所用？”
“可以。”
“好。”萧翔轻轻笑起来，喃喃道，“萧然，我要用你自己的人，来帮我对付你。”一挥手，“把他带到洛州去。等我调教好他，再让他回靖王府。”
“萧翔，你别作梦，我绝不会出卖主人！”暗影挣扎着撑起上身，举剑就向自己脖子里吻去！
“当”的一声，暗影的剑被击落，一名杀手飞身下马，一掌击在他后颈，将他击昏过去。
“王爷，你不回长宁？”
“不，我去洛州。”萧翔暗暗露出得意的笑容，大哥啊大哥，皇上啊皇上，饶是你精明过人，你怎会算到，我早已在入狱前将大部分财产转移到洛州？不过，若没有莫衍这小子认识那么多江湖中人，怕是我的计划也难实现呢。
靖王府。
莫衍陪着顾婕羽进来，单膝跪地：“属下拜见靖王爷。”
萧然摆手命他起来，向顾婕羽微微躬身：“二嫂，恕小弟有伤在身，不便行礼。”
顾婕羽连忙笑道：“三弟，你我叔嫂之间，还需这样客气么？”
两人落座，顾婕羽看着萧然依然苍白的脸，深深蹙眉：“三弟，皇上将你打成这样，究竟所为何事？”
萧然黯然低头：“是小弟冒犯了大哥，二嫂不要问了……此事已过去，大哥罚过，气也便消了。”
顾婕羽“哦”了一声，叹息道：“三弟，大哥到底是皇上，君为贵，臣为轻，我们做臣民的，怎敢冒犯天颜？三弟，二嫂知道你的脾气，表面上温和，骨子里是极倔强的。只是，你二哥已经这样了，你更要小心才是……”说到这儿眼圈一红，泫然欲泣。
萧然见此情景，心痛不已，连忙道：“是小弟错了，小弟以后再不敢了，二嫂别难过。二哥的事……小弟会再找机会求大哥开恩的。”
顾婕羽忍泪微笑：“我知道三弟对我们最好了。今天我是来看看你，给你送点补品来，你好好调养身子，我便不打扰了。”
萧然站起来：“多谢二嫂。小弟送二嫂出去。”
顾婕羽含笑嗔道：“好了，你伤得这样，还能走动不成。算了，让你这位书僮送我们吧。”
萧然点头：“无双，你代我送王妃出去。”
“是。”
沐无双跟在顾婕羽与莫衍的身后，送他俩出去。
顾婕羽见周围无人，微微侧身回眸，唇边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无双，我与你一见如故，今日来看二弟，顺便带了个礼物给你。”
莫衍停步，双手递上一幅字画。
“王妃，无双无功不受禄。”
“你打开看看吧，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沐无双展开字画，只见上面题了一阙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沐无双的手猛地一颤，字画几乎脱手掉下，急速咬住牙，暗暗平定心神，露出一缕笑容：“王妃……此是何意？”
“无双公子冰雪聪明，怎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无双公子不敢相信我，是么？”
“王妃，有什么事是无双可以效劳的么？”沐无双的声音低下去，眼睛却抬起来，直直地对上顾婕羽的双眸。
“我们的目标一致，都要对付萧然，我拔掉眼中钉，你除去绊脚石。”
“王妃……”沐无双神情一凛，“王爷是无双的主人……”
顾婕羽轻轻一笑：“哦？既然如此，你现在便去向你的主人汇报吧，就说我要对付他。”
“我……”沐无双垂下眼帘，睫毛颤动了两下，“我只是王府的下人，我能做什么呢？”
“无双公子绝非池中之物，我看好你。”顾婕羽目光灼灼，“你若首肯，我们以后可以结盟，共谋大事。到最后，你复你的国，我们……完成我们的志愿。”
沐无双不语，继续往前走，出听风馆，上甬道，将近门口，他止步，眉解开，目光清亮：“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