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一曲广陵成绝响
听风馆,千竿修竹苍翠欲滴,风过林梢,碧浪起伏。沐无双还未到听风馆,就听到一阵琴声从林中传来,袅袅如行云流水,铮铮有铁戈之声,惊天地,泣鬼神,令闻者动容。
沐无双止步,一阵颤栗如电流般滚过全身。是萧然,他在弹广陵散!此时此刻,在这种身体状态下,他竟然倾注了全部情感来弹这首千古绝响。他真的已存了必死之心?这样的曲子要耗费多少心神才能弹得出来!
一念至此,沐无双向竹林飞奔过去。林外站着两名侍卫,已被琴声吸引住,听得如痴如醉,只是迷茫的眼睛里隐隐有泪光在闪动。
阳光透过竹梢,洒在萧然苍白的脸上,依旧白衣如雪,全神贯注地拨动着琴弦。十指修长,完美的姿态,天籁之音恍若从云端传来。
这个战场上横扫千军的人,此刻敛尽了一切锋芒,清瘦如竹。
萧寒烟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细长的睫毛上仍挂着泪珠,憔悴的面容印着淡淡日光,看起来有一种不真实的美。
沐无双呆住,脚下好象挂了千斤石锁,挪不动分毫。眼前的景物好象越来越遥远,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耳边那惊心动魄的琴声还在回响。
暖暖的风吹在身上,却有说不出的寒意。萧然盲了双目,可指端却如有神助,奔流不息的琴声弥漫了整个听风馆、整座王府、甚至整片天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落日长河、金戈铁马,无数画面在沐无双眼前迭现,只觉得一颗心被那琴声紧紧攫住,随着它跌宕起伏,无法平静。
沐无双闭上眼睛,觉得呼吸困难。如果弹琴的不是萧然,如果只是一个陌生人,他会惊叹世上竟有如此高超的琴技。若非有着高尚的情操,怎会弹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曲子!
可他偏偏是萧然,为什么偏偏是萧然?
“铮”的一声,一根琴弦断开,萧然伏倒在琴上,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出来,霎时染红了琴弦。
“爹!”萧寒烟惊呼一声,扑上去扶起萧然。
“主人!”暗影从天而降,抱起萧然,往林外冲去。
萧然昏了过去,牙关紧咬,气若游丝。萧潼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带着太医赶到王府。听说萧然刚刚弹了广陵散,萧潼气得大骂萧寒烟:“你那么不懂事?明知道你爹病成这样,还由着他性子来,不知道阻止他?他现在这样子,很快就油尽灯枯了,哪里还有精力弹琴!”
萧寒烟低着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咬着唇,不敢答话。
暗影本来站在床前,听到萧潼责怪萧寒烟,连忙跪下道:“是属下没有保护好主人,属下该死,不关郡主的事。”
萧潼一脚踹上去:“没用的东西!若是你主子有个好歹,你也别想活了!”又回头盯着那些太医,虽没说话,太医们已个个战战兢兢、冷汗直流。
萧丹见太医们脸色灰败,料想他们已经束手无策,唯恐父皇一怒之下真的将他们全部斩首,连忙提议道:“父皇,为了不耽误三叔的病情,儿臣建议张贴皇榜,招募天下名医。”刚说到这儿,忽然想起萧然的嘱咐,又犹豫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萧潼见他吞吞吐吐,更加恼火,“还不快说!”
“是。三叔临回京前在榆苍关召集众将,严令大家不得泄露他的身体状况,故儿臣又怕三叔知道怪罪……”
萧潼冷肃的眸子中迅速闪过痛楚之色,开口却依然是责怪:“这个笨蛋,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天下人?他以为只要他活着,别人就不敢来犯?狂妄!自以为是!”
萧寒烟猛地抬起头,想要出言反驳,却被沐无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父皇。”萧丹忍不住嘟囔道,“三叔一心为国,父皇怎可这样冤屈他?”
萧潼瞪他一眼,想发火又忍住了,指着那些太医道:“你们想尽一切办法给王爷续命,朕立刻去下旨!”太医们唯唯应了,悄悄擦掉额头的冷汗。
萧潼回头:“无双,好好照顾你师父师妹,若是出什么差错,朕唯你是问!”
沐无双躬身应是。
萧丹心痛地看着萧寒烟消瘦的脸庞,一时情难自抑,众目睽睽之下拉住萧寒烟的手,柔声安慰道:“妹妹不要太难过了,天无绝人之路,三叔是有福之人,以往那么多次劫难都安然度过了,这次肯定也能化险为夷的。你要保重身体,免得三叔没好,倒把自己累垮了。”
萧寒烟点头道:“我明白,丹哥哥不必担心。”
猛然听到萧潼在旁边咳了一声,萧丹连忙放开手,退到萧潼身后。
夜,无月,风声紧,萧瑟如秋。竹影婆娑,印在纸窗上,令人倍觉凄凉。更漏断,人初静,可是靖王府的人却无法安心入睡。
萧寒烟长跪在佛前,为萧然祈命。
门外,沐无双久久地站在廊下,久久地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白衣如雪,秀发如云,宛如一朵盛开在空谷中的幽莲,一身清绝。可是那样静静跪着的身姿,却仿佛在无声地散发着忧伤。只看一眼,便叫人心醉神迷,不能自已。
终于暗暗吸口气,走进去,走到萧寒烟身边,低声道:“烟儿,跪了一个时辰,该累坏了。这几天我知道你心力交瘁,你去陪着师父吧,我在这儿祷告。”
萧寒烟抬起头,长睫颤动了两下,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沐无双,从没有过的脆弱、无助,疲惫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却又苦苦支撑着。
看到沐无双眼底的痛惜,她微微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柔顺地点点头,想站起来。可跪了这么久,双腿早就麻木。身子晃了晃,跌进沐无双怀里。
“烟儿,小心了。”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寒烟的身子轻轻一颤,所有的心酸、悲苦都在这一刻涌上心来,积了几天的眼泪终于找到缺口,一下子喷涌而出。
她扑在沐无双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沐无双一阵晕眩,他想推开她,可是双手不听使唤,反而鬼使神差地举起袖子,轻轻擦掉萧寒烟脸上的泪水,声音柔得几乎要化掉:“烟儿,别哭了,师父知道你这样难过,他会伤心的。去吧,也许等你过去时,师父已经醒来了。”
萧寒烟如梦方醒,匆匆擦掉眼泪,转身奔了出去。
沐无双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嘴里又干又苦。沐无双,你中了她的蛊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云破月来,清光洒遍王府。高高的院墙外,不知是谁在夜色中吹埙,呜呜咽咽的声音,似远又近,勾人愁肠。
萧寒烟在听风馆门前驻足,静静地听着那哀怨的曲调,想起三年前在去冀州的路上,客栈中遇到叶星月。那一晚,她也曾听到同样的埙声。
难道,府外那个吹埙的人是叶星月?她知道父亲的状况,所以来此探望,却又不敢进入府中?
她走进父亲的房间,看到萧然依然在昏睡,脸色虽然苍白,面容却极其安详。
蹲在床边,轻轻把头埋在父亲胸口,听着他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喃喃唤道:“爹,你听不到她的埙声,可女儿听到了。她是个可怜人,她爱你爱得好苦,恨你恨得好累。我不能为你作主,可我想去见见她。若你知道女儿的心意,请原谅女儿。”
说完站起来,轻轻唤了声:“暗影。”暗影从屋顶飘下来,躬身施礼:“郡主。”
“你在这儿守着,我出去看一下那个吹埙的人。”
“是。”
萧寒烟飞身掠上听风馆的围墙,几个起落便到了王府外。
巷子里有暗淡的灯光,与天上的月光交相辉映。萧寒烟又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女子,依然一身黑衣,黑纱蒙面。依然清瘦得如同风中的寒菊,站在那儿仿佛只是一个影子。
“叶前辈,或者……我该叫你叶姨?”萧寒烟一步步走过去,深深地凝视着这个孤独的身影。
叶星月猛地一惊,慢慢放下手中的埙,倒退一步,靠在墙上:“你……?萧寒烟?”
“是我。”
“三年未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叶星月喃喃低语,声音中充满感慨与自嘲。
她是在感慨逝去的青春?嘲讽自己被爱恨折磨的灵魂?
把埙放放怀中,叶星月转身欲走。
“叶姨。”萧寒烟叫住她。
叶星月的背影一震:“不要这样叫我!”
“那么,好吧,叶前辈。你今夜到此……?”
“我听说萧然快要死了,没有让他死在我手里,对我来说是天大的遗憾。”叶星月没有回头,语声却骤然冷到冰点。
萧寒烟深深吸一口气,把涌到喉咙里的眼泪吞下去,微笑:“那么,叶前辈想不想看看我父亲?你若真的那样恨他,能够看到他现在的惨状,不是也会让你愉快么?”
叶星月的身子一下子僵住,呆了两秒,费力地、一点点转过身来,盯着萧寒烟,忽然轻笑:“果然不愧是萧然的女儿,到现在还能如此冷静。”
“我别无选择。”萧寒烟静静地看着她。
叶星月继续后退,脚步踉跄,神情有些狼狈。这个女孩,用如此宁静、从容而又善解人意的目光看着她,好象能够将她看透。
她的面孔有些扭曲,狠狠咬着牙,冷声道:“告诉你父亲,等他死了,我自会来给他凭吊。”一语出口,飞身掠起,转眼便消失了踪影。
萧寒烟怅然地看着她离去,轻轻叹口气。
等返回父亲房间,萧寒烟呆住。床上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连暗影都不见了。屋里整整齐齐,一切都是原样。
“暗影!暗影!”萧寒烟冲到门外,大声喊道。
这个招之即来的人杳无踪影。
“来人!”
两名侍卫应声而至:“郡主?”
“你们可曾看到暗影带着我爹出去?”
侍卫面面相觑,一起摇头:“属下等一直在院中,不曾见人进来,也不曾见人出去,王爷房里一直很安静,没有什么声音。”
萧寒烟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