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节送信奇遇(九)
就在张老三垂头丧气的离开后,很快从堡蓉镇西侧的天边突然吹来了一阵狂风,紧接着没过多久,黑压压的云层就翻涌而来。乌云笼罩着天空,眼前一片昏暗。只在闪电时才划出一线亮光,扫去昏暗带来的沉闷。但闪电过后,接着便是隆隆的雷声,那雷声好像从头顶滚过,然后重重地一响,炸了开来,紧接着,便是淅沥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坠落,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雨点便连成了线,雷声更响,“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
仅这一会儿的工夫,这座镇西的李庄便湮没在这骤雨之中了。
从一开始天气乍变时起,枣面人便抬头看着天空,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不说话,四糟的黑衣人也都不敢多言。良久,枣面人发出一声概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的话音很低,孙志国和黄纸只是隐约听到了他的低吟,互相疑惑的对视了一眼,正想开口询问,却见枣面人在第一滴雨滴落下到地面之前,已经转身回到了屋里。他转身的姿态,甚至还有那么几分优雅,走起路来也仍是挺胸直背,如闲庭信步般寻常无二,却只是一晃两三步就已经回到了檐下,再一晃,已经进入了厅常之中。行止上从容不迫,速度之快却直如鬼魅。
看到枣面人撤身离开后,原本还腆胸凸肚按刀肃立的其他黑衣人们,随后也都立刻以袖掩面四散着奔往各处厢廊,自行寻屋避雨。
在大自然的浩沛伟力面前,任何自认为强悍的生灵也都需要进行避让。
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起来。
宋君鸿胆战心惊的缩在箱子里。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置身到了这个极具危险的黑衣人们窝藏的巢穴中。
我的个天哪,要知道这里可都是一帮怎样的嗜血如狂的凶神恶煞啊!
旁人可能不了解,但宋君鸿自货队无辜被屠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无法无天”,在这些黑衣人眼中,或许真的是视人命“贱如草芥”。
可自己当时好不容易才从这帮恶人的血刀下侥幸逃得一条小命出来,到现在也仅过了十几日,就又转回到他们手中了吗?如果不是怕出声惊动了可能还会存在的哪名黑衣人,否则宋君鸿都忍不住想要骂娘了!天意弄人,何其残酷也!
也怪张老三当时因为急着要逃命,在夺车后并没有时间进行仔细地检查,而只好直接驶了回来。再接下来,就是在这批黑衣人中间触目惊心的夺权之举,众人的心思只放在张老三和孙志国的权力之争上,谁都没有去多在意这辆张老三用来逃命的行驶工具。只有一位黑衣人在张老三进院后,便默不作声地把车子牵至了侧院的墙角停靠。即便如此,这对那名黑衣人来说也只是本职的工作,顺手完成,并没有去多想。
在这整个过程中,只有宋君鸿缩身在箱子中,有无惊弓之鸟,除了狂窜不止的心跳外,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有这场及时到来的暴雨救了他。
一直到听得院中众人都急忙奔离的脚步声后,宋君鸿才重重的吁出一口气来。
不行,他要赶紧离开这里!在这里留存的越久,可能的变数越多,危险性也就越大!
宋君鸿抬手掀开箱子盖刚想逃命,突然又听到几声急促的脚步声,踩着雨水奔来。
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上,只好又重新缩伸回箱子里,心里祈祷着来人不是冲着这辆车来的。
可遗憾的是,脚步声还真是在马车前便停住了,然后说了一句差点让宋君鸿魂飞天外的话:“快查查,车上有什么东西。”
只听到一个人“噌”得便窜上了车,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了起来。
鄂朱山车上倒是驮了不少行李,但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晦气!”其中一人低骂了一句。
“嘿,这葫芦酒不错!”另一个人倒是幸运地摸到了英儿给打来的那十几斤酒。他惊喜的拔开葫芦塞子后,灌的满满的酒汁甚至还泼洒出来几滴,即便在这暴雨冲刷之下,也依然有隐约的酒香萦绕鼻端。
“给我留一些。”原先那人急急的唤了一句,眼睛却不甘的盯上了放在车后的最后那个大箱子,希望其中能有什么收获吧。
“还要给谁留啊?”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车外飘了进来,两个上车的黑衣人都是心中一凛,转身陪着笑道:“张统领,您老有伤在身,怎么不多休息一阵啊?”
张老三冷着脸攀上车来,“我休息,你们好继续翻查?”他的眼中喷射着怒意:“打猎打到我的头上来了?”
张老三阅人无数,从鄂朱山和英儿的衣着言行上早就猜度到他们不可能有什么钱,但他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居然有人敢公然来翻夺他手里的东西了。今天只是翻他赶回来的一辆车,那明天会不会直接去翻查他的行李包袱?
“唉,我们这不是......”两个黑衣人还想再辩解几句,但在看到他凶猛的目光后都知道是徒劳的。
“怎么,莫非连你们眼中也敢瞧不起你张爷爷了?”张老三盯视着这两个平常只是被派去开守行李或做杂役居多的低等社员。以往这个时侯,他早就教训一下这些家伙了。眼前有伤在身,可眼中的杀意仍是让人不寒而栗。
“不敢,不敢!”两人慌忙摇手。
“那张爷爷拿回来的东西,什么时侯轮到你们来翻箱倒柜了?”张老三说到这里,越发的愤怒,手里的油纸伞重重的掷在车辕上,“滚!”
尽管听到前面的兄弟说如果他已经失势,也亲眼目睹了他伤重的身子,但张老三长期以来的积威仍是让这两个人感到畏惧,低声答应了一声,赶紧溜下车去。
“等等!”张老三把大手伸了出来。
其中一人只好把那个一直偷藏在背后的酒葫芦交了出来。
“滚的远远的!”张老三突然暴喝道,两个人下意识的赶紧快步跑离了。
待到两个的身影完全在雨幕中消失不见时,张老三突然倚靠着车厢的门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慢慢的,他越笑声音越大,笑得前后合,整个人涕泪横流、几近癫狂。
奋勇争功,却是功不成业已亏;忠心如狗,谁敢说最后不是落得个兔死狗烹?
自从天星社追寻孙星至保蓉镇以来,却是从此后就再也没有进展,线索也到此掐断了。旗主脸上的阴霾之气一天比一天重,每天也几乎都有社员因各种理由受到惩罚,一时人人自危。
张老三在一次偶尔外出时发现了宋君鸿,盯着他进入了鄂朱山的铁铺,不禁大喜过望。孙星当初曾说过要到保蓉镇来,如今这个死里逃生的货队小子也鬼使神差的来到了这里,要说二者间没有关联,打死他都不信。
也因此,第二天一早发现鄂朱山要出迁后,便立刻决定在镇外堵截。因为自己一时立功心切,便只领着五、六个手下便展开行动。按理说,对付大多数人,这些人手也足够了。
他一心期望着成功后到旗主那里去领赏,却不想手下尽没,自己重伤,人马也让对头给夺走了。虽然没有能拿住鄂朱山,但自己好歹也为此一身重伤,更是锁定了这条重要的线索,可旗主却眼都不眨一下,就把暂时没用的他给抛弃了。
笑到凶处,禁不住的在笑声里夹杂着许多数不清的咳嗽,扯到伤势,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可他不管,依然狂笑着,任凭鲜红的血沫从口边蜿蜒而下,十分可怖。
“遭娘瘟的!”他狠狠的恶骂了一声,捧起那个硕大的酒葫芦,仰脖就浇灌了下来。
酒是消愁物,入肠却更催愁。但张老三不管顾这些了,现在只求一醉到头,再不用面对身边的残酷与炎凉。
一大葫芦酒,就这样很快就下去了一半儿。
醉眼惺忪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孙志国和黄纸得意的脸孔、旗主冷漠的转脸走开,这一幕幕在他眼前不断切换着,来来晃晃,挥赶不去。“混蛋!我要杀了你们!”张老三愤怒的吼着,拔出了最后那支尚存的短戟,对着眼前虚晃的人影挥斩着。但车厢狭小,哪能容得他狂挥乱舞?只几下,短戟便撞在车壁上,然后又重重的弹落到一个大厢子上。
“唉呀!”受到打击的那个箱子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嗯?”张老三奇怪的的一把掀开了箱盖,探身者里面望去。
里面一个人此时也直身站了起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撞在了一起。
“完了,完了!”宋君鸿心中暗道。落到这种恶徒手中还能有什么好?
“呀?”张老三眼睁睁的瞅着眼前多了一个人形物体,但偏偏醉眼之下看不明白,正想抬手揉揉眼睛时,却突然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巨烈的刺痛。
只见宋君鸿双手哆嗦的捧着他那枝短戟,正狠狠的扎在他的腹中。宋君鸿一急,手臂一用力,戟刃便立刻就势在对方身体上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血流如注。
按理说张老三也是一个狠辣角色,应变更是迅捷,原不至于受制于宋君鸿这种书生之手。但不仅的是他现在重伤在身,本就行动不力,更加上狂饮了半葫芦酒,早已是身形踉跄,醉眼惺忪,反应就更是迟钝了。宋君鸿在看到对方的样子时,立刻决定抢得先机,拾起了箱边的短戟就刺了过去。
他原本是想刺向心口的,但经验不足,竟是手一歪,送到了对方的腹部上。
这一枝短戟是张老三的帖身兵器,自成名以后十余年来从没有离身,可谓是血债累累!戟下不知曾夺走了多少江湖好汉或善良妇孺的性命,不想眼下却插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张老三怒不可遏地想伸手去捉宋君鸿,这让宋君鸿本能的几乎想要往后逃跑,但张老三却突然感觉到身上的力量在迅速的流失掉,手伸到半途终于还是软软的复又垂了下去,瞪圆了眼珠子挣扎了几下,终于倒下,不甘的吐出最后一口气,结束了自己残暴的一生。
宋君鸿怔怔的看着就在自己眼前慢慢死去的张老三,手一软,“咣啷”一声那尚沾有张老三有鲜血的短戟掉在了车板上。他几乎不敢置信刚才发生的事情——自己杀死了这个恶徒?
虽然无数次的梦想要对这个恶徒奋起抵抗,无数次的在自己在恐惧时告诉自己要坚强坚强再坚强!无数次的坚定誓言要为郑理南、戚元敬和一众货队会计报仇,但此刻终于得以手刃敌仇,他却禁不住的害怕起来——在短暂的一刹内时间内,他的脑内一片空白,随后双手便止不住的剧烈哆嗦了起来。
宋君鸿扶住车辕,“哇——”的一声大口地呕吐了起来。
好在这场大雨给宋君鸿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消音掩护,以至于在他呕吐其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在车厢中发出的这种不同寻常的动静来。
大约连吐了五、六口后,宋君鸿直扶着车厢重新坐直了身子,脑海中再次慢慢恢复了清醒。
不管怎么样,自己还活着,又一次的大难不死!或许下一刻仍可能有刀斧临身,但最起码在这一刻他顽强无比地还活着!
总是喜欢愚弄自己的老天爷啊,你看到了吗?老子仍然还活着哪!
他瞅了一眼倒卧在身旁血泊中的张老三,“呸”!狠狠的把口腔中最后一些污秽之处吐了出来。
自已居然还杀死了这个恶徒?
这严重出乎宋君鸿的意料。因为宋君鸿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所谓的“伏虎罗汉”不过是小时的一时运气和老乡们的以讹传讹。真的碰上了这种技艺高强的江湖杀人,似乎只有“认命”和“逃命”两条路可选了。
但现在,他居然反过来杀死了张老三,这让他自己有点不大敢置信。但又像是终于战胜了一个长期以来的梦魇一般,让他浑身感到轻松。
静默了一刹后,宋君鸿让自己还感到略有点发虚的身体靠到车厢壁上坐好,抬袖把嘴边的残污拭去,眼泪却一瞬间在尚不自知的情况下流了下来。
“南叔,戚师傅,还有各位货队的兄弟们,你们都看到了吗?我终于能替你们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