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临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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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精忠血(一) (1)

第一百零三节 精忠血(一) (1)

至少枣面人的意思是现在他并不太想追究这件事。

孙志国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有些不解。这世间的上位者统驭下属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人偏重以公正的道德服膺人,有人偏重以丰厚的利益诱惑人,而他知道自己的这位上司却是最残酷最无情的那种,以严苛的律条、毫不手软的杀戮来威吓众人。平日间下属稍有差错,面临的都可能是严历至极的惩罚,而触犯他制定的禁止私斗等重要戒条的人,鲜有能活下来过的前例。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哆嗦着抬头一看,发现枣面人眼中的目光依然在那祖孙二人身上转来转去。心中似是终于明白了一点什么似的,赶紧站起身来垂手在旁边站定,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孙志国猜的不错,他这次能够免于处罚,只是因为枣面人的心思全放在了别的事情上面。统领张老三的暴死,要是放在往日可能全让他暴跳如雷,甚至是大开杀戒,但今时今日却显得那么的不值一提了。

至于倒底是谁杀的张老三?勿庸置疑孙志国有巨大的嫌疑,枣面人也根本不相信孙志国的辩解。但此时的这些已经并不是很重要了。张老三本已经对他失却了利用价值,远不如孙志国尚需倚重。张老三死了,他已经折断一臂,当然不会愚蠢到在这种任务紧要关头再自断另外一臂。

再加上今天这个巨大而意外的收获,让枣面人的心情空前的好了起来,也就决定暂时睁一眼闭一眼的先放了孙志国一马。

法外施恩,须知这对以严苛出名的枣面人来言可是十数年来也从未有过之事。

任谁都看的出来,现在枣面人的心情很好。

且这份好心情似乎还和刚刚捉到的这个老人有关。

孙志国小心翼翼地在旁边询问道:“旗主,莫非今天我们捕到了一条大鱼了吗?”

“嗯。”枣面人看着鄂朱山的眼神,便像是瞅着一座金山宝库。往日里冷硬硬了的面孔上,也终于抑止不住的挂上了一缕笑意。

或许他根本就不想去抑止吧。那个孙志国还没明白过来,这个老儿岂止是大鱼,就算说是天赐的良机也不为过!

这次行动,即使捉不到孙星,但只要有了这个人,不仅可以顶上去交差,说不定还有奖赏呢。

他的思绪已经转到奖赏上去了。

如果他能从这个人身上打开缺口,他会都发现多少重要的情报?而这些情报,又将为他换回多少丰厚的奖赏?

金银?其实再多的金银他都已经不在意了。加入天星社这么多年,积下的财产足够他在任何一个地方买下大量的田地房产做个富家翁的。

他现在想的是——做官!

虽然都一样有着朝庭的背景,但和黄龙党不同的是:天星社的江湖气息味更重一些。黄龙党主要以朝中蓄意北伐的主战官吏及他们的亲属、军烈子弟为主。从其成员上来说,更像是一个朝庭上的政党,只是因为目前朝政上多是主和派占上风,黄龙党为便于开展斗争,不得不大量采用江湖人士的模式进行地下活动罢了。

而天星社,则直接是从江湖上的亡命之士招募而来,依靠部分主和派官员的支持发展起家,也奉其命执行一些官方不便出面的行动。

但归根结底,他们仍是不折不扣的江湖组织,是“绿林草莽”、“不法暴客”。主和派官员利用他们时,他们可以横行无忌。但将来一旦他们的官员主子们不想再用他们,随便一纸海捕公告,就可把他们斩尽杀绝,且堂堂正正。

这是天星社的劣势,也是他们所绝对不甘心身处的地位。

听说社主也曾借机和相爷提过要求分派个一官半职,但一开始只给了一个正七品上致果校尉的虚衔,社主心高气傲,给拒绝了。相爷也放下话来,天星社的人想做得高官也不是不可以,都要拿真正上得台面的功劳来换。

这话对天星社很多一直想洗白身份的人来说,远比金银之赏更有刺激性。谁说自己就一辈子只能做个匪类呢?

此时枣面人的心中已经在盘算:那自己假如这次能立下一个大功来,是不是也可以回去复命时顺带肯请相爷也发放一个官职呢?

作个八、九品的校尉都不是不可能的。如果能摸出一条大线索来,再给黄龙党一个大的打击,说不定还能整个五品的将军干干。

他美美的想着,眼中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官员公服,束着革带的威风模样了。

“俗话说:‘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社主选旗主出这个任务,就是说明冥冥中自有福运在等待着您哪。而这老头儿则必定是上天掉下来给旗主的礼物,可见旗主的飞黄腾达,也必是指日可待啦!”孙志国赶紧趋步上前,一个小小的马屁拍上。如果说他和狠辣乖张的张老三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擅于观察上意,拍马奉迎。

即便是阴冷如枣面人者,也不是完全没有虚荣心的。只要拍的得当,一样可以收到奇效。何况孙志国现在还担着张老三猝死的清算后怕,为了能讨得枣面人的欢心,所以拍起马屁来就愈加的有些肉麻了。

“言之尚早,言之尚早!”枣面人嘴里说着尚早,却在眼角眉梢上流露出掩不住的喜悦,已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孙志国满脸谦卑的笑了笑,退回到枣面人身后站好。枣面人的愉悦心情已经被他哄托起来,他就不再多言。

须知一个好的拍马屁者,并不是漂亮的好话说个不断,而是应该知道在什么时侯说什么样的话,更知道什么时侯闭嘴。点到即止,恰到好处。

枣面人对孙志国的反应很满意,他把注意力转回到吊在房梁上的鄂朱山身上,逡巡半晌,才笑着夸道:“你的枪法使用的真好。”一个在斗武过程中以诡计陷井取胜的人,转过头来又当着一众手下的面对对方的武艺大加夸赞,真不知是该称为是坦荡还是厚颜了。

鄂朱山冷哼了一声,掉过头去没有理他。

枣面人也不以为忤,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可有一条,好像岳家枪只传亲族戚里——”说到这里他眼中精光暴睁,“你倒底是谁?你跟当年的岳帅一族有什么关系?”

岳帅?在大宋姓岳的人不在少数,能点将称帅的或许也有那么几个。但一般来说,世人们喊到岳帅,则都是只指的一个人,岳飞,岳鹏举!

岳飞,是毫无疑问的民族英雄。相州汤阴人,以武举人出仕,靖康二年,成为名将宗泽的部将,后因功授清远军节度使,他所建立的军队,廉洁重律,忠诚敢战,世人多呼之为“岳家军”,这是一支铁的抗金雄兵,金人曾有叹曰:“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足以见岳家军军容之盛,军威之赫、军心之齐、军力之强。

然天有不测之风云,便在那绍兴十一年农历十二月廿九的除夕之夜,岳飞及其儿子岳云、部将张宪在杭州大理寺风波亭内同时被杀害。岳飞被害后,狱卒隗顺冒了生命危险,将岳飞遗体背出杭州城,埋在钱塘门外九曲丛祠旁。

传闻岳飞在被害前,曾于风波亭中写下八个绝笔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果然,尽管岳飞死后,奸相秦桧对于岳飞部下也进行了残酷的打击。但不论是在民间,还是在朝堂之上,人们都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岳飞的鸣冤和报不平。就如韩世忠当着高宗皇帝赵构的面对秦桧大声的质问一样:“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果然,及至现今的太上皇便在十余年前欲北伐故土时亲自下诏为其平反、复官,并追谥为“武穆”。

刚忠直理、威彊敌德曰武;布德执义、中情见貌曰穆。

尽管二十多年前遭受政治上的迫害而死,但岳飞在大宋国内数十年来一直深受举国百姓的爱戴,以至于就连此刻身为天星社旗主的枣面人,提到岳飞时在习惯上也不得不尊称一句“岳帅!”

所以他口中这“岳帅”两字一出,屋里一众肃容按刀侍立黑衣人们也顿时都为之动容。

直到此时,孙志国才醒悟过来他们捉到的是什么。

他的呼吸立时为之急促了起来。

“旗主,拷问吧?”他的眼中充满了兴奋。

枣面人扫了一眼屋里已经罗列排满的各种刑讯器材,说道:“我天星社出任务,向来是有两种物品是必然随身携带的。一种是护身搏命的钢刀,另一种,则是十二种让人死活两难的刑具!”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走到鄂朱山的面前,缓缓叹了口气:“大宋有对流徙囚徒先打二十杀威棒的传统,同样的,我天星社一般也会对俘虏二话不说先抽三十鞭子的习惯。可是,看在岳帅他老人家的面上,只要你老实招供,我可以一刑不动。说吧,你和岳帅一族有什么关系?孙星来找你有什么事?你们黄龙党又有什么密谋?”

毫无疑问,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个老者必然也是黄龙党的人,而以他的特殊身份,和孙星的神秘复出相联系,必有惊天的大秘密。他需要知晓这份秘密,它将直接转变成他升官发财的资本。

他这话说出来后,一直缩在佛桌下的宋君鸿一怔,原来这个打铁的老人也是黄龙党的成员,那么孙星是不是也是?若如此,那么史福他们要寻找孙星,孙星也要寻找鄂朱山的这一切弯弯绕绕的问题就终于可以都理的顺了。

他一阵苦笑,没想到自己卷入到这种横跨庙堂和江湖两界的巨大纷争中来。

桌外的鄂朱山冷冷的瞅了枣面人一眼:“你们天星社这些投靠奸党、屈从金狗的人也配提岳帅?没的辱没了他老人家的英名!”

枣面人摇了摇头:“岳帅的确英勇,这个不假。可他空有满腔韬略,却终是井底之蛙的眼界,看不清这天下大势哇!”

鄂朱山冷哼了一声,并不搭话。

枣面人一笑,继续对他说道:“什么是天下大势?在朝外,我宋国打不过金国,在朝内,主战派压不了主和派,这就是当今的大势!我们天星社的人也一样身负本领,那么就要卖给最值得卖的主家,良禽择木而栖,有什么不可,有什么不对?”

鄂朱山冷冷的挖苦道,“所以便你们毫不羞愧的把我们华夏的河山拱手送给女真靼子去践踏?把你们的本领、你们的钢刀都用在你们自己的同胞族人身上?”

鄂朱山越说越激愤,他一口啐了出来:“呸!什么良禽择木而栖,你们不过是些向奸党和金人摇尾乞怜的狗奴才,软骨头的墙头草罢了!”

“遭瘟的老儿,都到这时侯了嘴巴里还不干净!”孙志国闻言大怒,提着鞭子就欲上前抽打。

枣面人一挥手止住了孙志国的举动,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反驳。与鄂朱山打嘴仗与他并无多少意义,何况鄂朱山说的也不错,他们的“良禽择木而栖”,说白了其实质不过就是“借强凌弱”四字而已。枣面人并没有否认,只是,他也并不以之为羞耻。

“我们不过是想活的更好。”枣面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既能学得岳家枪法,想来也不是平庸之辈吧,何不随我回去一起投靠了我家相爷?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保你祖孙平安、一生富贵。”

“哇哈哈哈哈!你们愿做狗,却也莫以为天下好男儿都甘为奸党爪牙!”鄂朱山一阵大笑:“你们要打要杀,只管前来。想让我祖孙二人卖身投靠,却是万万不能的。”

“个老顽固!”孙志国骂了一声,又把英儿的头发扯了起来,恶狠狠的问道:“你年纪轻轻的,也不想要命了吗?”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终有一****大宋的志士们会再举王旗北伐,到时你们这些奸臣打手、金人走狗的下场只怕会连丧家之犬也不如的,因果有报,此日必不远矣!”英儿愤怒的瞪着孙志国。

枣面人的脸色终于变了变,阴声说道:“好,你们有骨头。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骨头有多硬!”

他转身一挥手间,两边早已按捺许久的黑衣人们手提着各种刑具,蜂拥而上。

只消得一会儿工夫,天星社便已折磨得鄂朱山两祖孙伤痕遍体,几成了两个血人。

在此期间,各种凄厉的惨号与充满愤怒的呐喊声、黑衣人们刑讯鞭打的声音、孙志国怒骂的声音,还有鄂朱山那饱含老泪却咬牙不言的呜咽之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响彻不休,在这座不大的房音里久久的回荡!

这里已早不是佛堂,而是一座不折不扣的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