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成人礼
“对了,君鸿你还没有举行冠礼吧?”郑知庆起身踱了两步,突然回身询问道。古时儿女长大后,为标记其成长,多举行成年之礼。其中男子为冠礼,女子为笈礼。
“还没呢。虽说很多人在十七八时就加冠行礼了,但礼记曲礼中也有言‘男子二十冠而字’,所以学生本拟再待两年的。”宋君鸿回答道。
“不用等二十岁了!”郑知庆施施然回到座位坐下,一拍大腿,“你如今既已经考取了功名,又即将要远游,就提前举行吧。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我来给你做正宾。”
“幸何如之!”宋君鸿赶紧离坐深施一礼,应承下来。
冠礼是他在即将到来的成年中必须要举行的一场仪式,在后世,不管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是在匆匆忙忙的高考、动漫和商业大潮中长大,民国以后,中国再也很少举行男子冠礼了,偶尔有一两场还是团员宣誓,政治意识形态的东西远大于个人成长的意义。所以什么时侯开始长大,长大了又将有什么不同并没有多少人在意,所以又被称为“茫然中悄悄长大的一代”。此刻回到古代,他很希望能把自己这生命中缺失的重要一环给补上。
但冠礼自古以来就有严格的礼制和人员要求,他以前也为这事忧愁过,冠礼是标志男儿成年的重要仪式,而对即将成年的男孩子,必须强调其作为男性的社会角色,所以正宾必须符合德高望重的要求,才可作为及冠者的人生向导和社会楷模。一般来说,威严的祖父、父亲等男性长辈如果健在,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可宋大柱是个粗直简单的人,无法适应正宾过于繁杂的工作内容;但好在中华儒家文化里向来都有尊师重教的传统,所以,请德高望重的师长郑知庆担此责任也是不贰之选。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请郑知庆当正宾,只是还不到年纪才一直没提,没想到他反倒自己开口了。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即便如宋君鸿这样将来名动天下的人物,他一生中极富意义的男子冠礼一样是可以极其简单和苍促的,恰如他将来人生中重要的另一场礼仪——昏礼。
当时这么做考虑的理由很简单,宋君鸿即然出游在即,那么只好一切从简,一切从速。
冠礼举行的地点,本应依例定在“家庙”,但宋大柱一家,只是从本方流浪过来的外姓孤户,有家无族,有祖无庙,没奈何只好选在学堂举行,至少宋君鸿觉得这里对他而言还算是极有亲切感和敬重感的场所。而举行冠礼的日期,也本应是通过“筮日”——即用占筮的方式加以选定良辰吉日,但此刻也是直接将之略过,第二天准备了一番,第三日清晨,便在学堂里匆忙举行了。
而更令所有人都不好意思在多年后提及的是:按宋君鸿的设想,在学堂本也有两间给先生休息、待客用的小屋,正好合用。但谁知因平常郑知庆总是准时准点的开始上、下课,也从不愿在学堂中进行应酬接洽之事,久不使用连钥匙都丢了。只好又与郑小六一家在院内的东侧扎竹盖布,搭出一个临时的小帐蓬,权作“东房”。宋君鸿身着缁布采衣,一会儿就要到其中安静的等侯。
就在几个人把所需的公服、襕衫、深衣,分别叠好、衣领朝东,由北向南依次置于场地东侧的一片竹席上,查验了一遍,觉着准备齐全,差不多可以准备开始时,春柳突然从院外小跑了过来,低声说道:“丁小姐来了,人在院外。”
丁蓉虽不姓郑,却是郑氏族长郑知芳的亲外孙女,身份自是与众不同。虽说小时侯也曾和着其他的孩子们一起在街头追跑,但长大以后便逐渐显现出尊卑和礼教之妨来,和众人逐渐变得生远和生份。尽管宋君鸿也在众女长大后为了避人闲话而把扒摛河边教书的任务转交给了郑杏儿,可郑知芳仍严厉禁止她再去街头厮混,或于人前抛头露面,平常里养在深闺,俨然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除了作为闺中密友的郑杏儿被允许去串门陪聊外,其他人都多是两三年没有见着她了,即便是郑知庆这个族叔长辈,也只有在去拜望郑知芳时才偶尔撞见一两把。众人都是一愣,心道:“她怎么来了?”
郑小六走到郑知庆身边,压低了声音请示:“十八叔您看怎么办?要不要请进来?”这里他是年岁最高的长辈,平日里也是德高望重。
郑知庆也是一头雾水,轻声叮嘱道:“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先继续准备。”
郑知庆几步走出院门,只见院墙外停着一顶小轿,除了轿夫外,轿旁还有三个人。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婢女,中间是个看身形打扮似是妙龄的女子。她头戴一顶宽沿斗笠,斗笠上垂下一层薄纱,使离得略远处的人看不清她的面庞。她看见了郑知庆出来,远远的便盈盈下拜,口中呼了一声:“叔公金安!”
郑知庆一听这声音,可不正是丁蓉吗?他走上前去扶起丁蓉,疑惑的问道:“丫头免礼,你怎么来了?”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参礼的名单上并未邀请她啊?
丁蓉问道:“叔公,今日此处,即将举行的可是宋君鸿之冠礼?”
“是啊。”郑知庆边答边思索着她的来意,以及郑知芳回头知道此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侄孙女不知可参与一下否?”丁蓉说这话时,声音已经小的细如蚊鸣。
看到郑知庆攒眉思索有些为难的样子,她又笑道:“侄孙女并不会给叔公添麻烦。”说罢她提高了嗓门,扬声朝院子里喊道:“弟子丁蓉,打此路过适逢其会,听闻授业先生宋君鸿在此举行冠礼,特来观礼。只是男女有碍,小女便不进去了。”
院中众人听了喊声这才明白了她的来意,心道原来如此。但一想又是纳闷,心道若不想进来那你干什么来了?又如何观礼?
这时郑知庆看到那个婢女从轿中抱出一个长条的包裹,打开后,却是一把焦尾古琴。待轿夫帮着摆好琴凳,和婢女一起调理好琴案后,老妈子才搬来软凳扶着丁蓉面对着院墙坐下。丁蓉并未立即开始弹奏,而只是把青葱玉指缓缓的压在弦上。
院中众人又听到丁蓉用她那清婉的声音喊道:“有正礼而岂可无雅音,蓉粗通音律,愿为先生隔墙抚琴一曲,谨为祝贺。”
成人之礼时,有乐者奏乐也属寻常之事,丁蓉的这个要求并不出格。
先是“叮叮咚咚”几声简单的试弦,短暂的一段沉寂后,一阵清古淡雅的琴音便从墙外飘了进来,合着今日冠礼十分帖切,更兼琴技精湛,丁蓉凝神含意、低吟长拂之下,音如春山溪水,韵似卧云观松。
听着那一挑一拂间流淌而出的琴音,郑知庆也是百感交集,心道真是一段孽缘呵!在这潞县里若是旁人能劳动丁大小姐为之长街相侯、抚琴,该是多大的面子?既使他本人不去外面自夸,怕是整个县城也要为之轰动。这天大的艳福落在别人头上会美死,落在宋君鸿头上他却像块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但丁蓉偏谝却有孟姜女之志,敢做敢为!
好在她今日自退为学生,高声言明了只是来给授业恩师抚琴贺礼,又是仅停身于院外,对外对内礼数都做足了,自也堵塞了众人和郑知芳的口,便只好任由她去。既不同意,也不阻拦,转身几步就返回院中。当然他对于丁蓉恰巧路过之类的措辞,却是连一个字也不会去相信的,只是人老成精,这点小事当然不愿意点破让一众小儿女难堪。
此时院中众人都在默默的听琴,前来的参礼人员中除了宋大柱和郑小六两家中几个因年龄太小还帮不上忙的女娃娃外,便只有几个临时得到消息仓促赶至的同窗了。
郑知庆回到院中,拿眼扫了一下场中寥寥的几个人,琴音实在太美妙,一众人等不禁听得都有几分痴了。
“嗯咳!”郑知庆高声咳嗽了一声,说道:“大家继续准备冠礼吧。”众人这才收拢心神,重新开始忙碌起手头上的事情来。
不一会儿,能准备的都准备齐全了,郑知庆巡视了一遍,说道:“便开始吧。”郑小六于是点了下头,学着贯常见过的司仪那样伸长着脖子高声唱道:“宋君鸿加冠之礼开始!”
现场立刻一片安静!大家开始平息静气的等待着,然后是安静,紧接着依然是安静......
菊子悄悄挪动小步来到宋大柱背后,伸出两只细指狠狠地掐了他一把。宋大柱“嗷——”的一嗓子就叫唤了出来,发现大家都在望眼欲穿地看着他,方才如梦初醒的想起来昨天儿子跟自己已经事先叮嘱过好几遍的步骤,赶紧下场手忙脚乱地把正在苦侯的郑知庆和郑雨农迎上前来,回来又对众人不好意思的嘿嘿赔了几个傻笑,这个长年居于山林之中的可怜人自己一辈子并未举行过冠礼,也从未参加过冠礼,骤然参与其中,浑似比面对大老虎时还要紧张上几分哩。
郑知庆也很无奈,既然仪式已经开始,那就得规规矩矩按步就班的来,自己身份再大此刻也不能乱跑。但作为仪式中“主人”的宋大柱要是一直想不起来担负的迎宾职责,自己也只好一直在院门外待着。正宾都进不来,那大家当然只能大眼瞪小眼,干瞅着仪式进行不下去。有两个宋君鸿的同窗已经被这一幕逗得几番想笑,但在这种庄重场合又是面对的是宋君鸿的亲长而不敢造次,强忍着的笑意把脸部憋得一片通红,面肌都直颤。
郑小六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唱道:“初加!”
郑雨农进入棚中把宋君鸿引出来,扶其跪侯于郑知庆面前。他的职位是赞者,既要协助郑知庆给宋君鸿加冠,也要返过身来协助宋君鸿梳发、更衣,不得不说这是个属于两头忙活的辛苦差使,不过也有只熟知礼典又亲历过冠礼郑雨农最适合担任。
郑知庆在春柳端过来的盆中洗了洗手,拿毛巾擦干。朗声诵读着:“始加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字正腔圆,正是仪礼.士冠礼中所载之辞,老夫子经书为业,轻松便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
这时郑杏儿拖着一个盘子,盘里有一个青布的幅巾,款动莲步走上前来。郑知庆接过幅巾,给宋君鸿戴上,郑雨农上前给帮着整理周正后,宋君鸿抬手及额双膝着地,缓缓的下拜一礼。然后在郑雨农的引领下再次回到东房。
如此这般,先后经历了初加、二加、三加,分别换穿了深衣、襕衫、公服;加戴了幅巾、帽子、幞头服;叩拜过父母、师长和炎黄始祖,及醮子、字冠者......等诸多仪式步骤,分别代表了一个男子从孩童至成年人的各个阶段,及铭谢恩情感悟责任。其中各步细节因文中篇幅原因便不再累述。
随着郑小六的一声如释重负的高唱:“礼成!”,此次标志着宋君鸿长大成年人的冠礼仪式就算完成了。同时,墙外的琴音也随即终止。
众人一头大汗,宋君鸿赶紧对众人一一致谢,并帮着收拾礼器道具。
这时郑杏儿叫过他来,朝墙外呶了呶嘴,宋君鸿为难的望向郑知庆。从丁蓉来一直到现在,他对此事都是一言不发,全部推给郑正庆来处理。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不管说的什么,日后传扬出去都会变成一场流言蜚语。他也很清楚,这些年来城中一直都有人在说他和丁蓉之间的闲话,他倒是不怕这些闲话,但他不想这些闲话对丁蓉造成不好的影响。古时女儿家清白名声是极重要的,所以宋君鸿只有以沉默沉默再沉默来对待这些古代的八卦,期望将来在丁蓉出嫁后这些流言蜚语能不攻自破,自己慢慢的归于沉寂。
郑知庆叹了口气,多年来的接触与关察,他对这两个小儿女的心思都已是了然与胸,但几竟却不便插手过问。此时看着宋君鸿的窘态只好挺身而出,对着院墙外朗声说道:“多谢丁小姐雅乐相助。”
墙外没有答话。待得春柳再跑出去看时,轿子、古琴、主仆诸人都不见了踪影,长街一片空空荡荡,丁蓉早已经离去。
众人心头皆是一阵奇异,几个同窗更是为没能早点出去见上丁蓉一眼而懊恼不已。这时郑雨农突然回头向宋君鸿打趣道:“刚才院墙外弹的是什么曲子君鸿可曾听清了?我怎么觉得像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呢?”
郑杏儿亦在一旁附和:“怕是更像凰求凤,不知表弟你可曾听得出来?”
宋君鸿故意作做的朝郑雨农腰畔的荷包瞥了一眼,笑道:“你俩倒有脸取笑起我来?若说凰求凤,这里倒似是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几个要好的同窗这几天也都风闻了这件求婚趣事,一齐哈哈的大笑起来。
直笑得郑雨农尴尬地仰头盯着天上的云彩不停地东张四望,郑杏儿也羞得低下了头去。
更是有人笑道:“想不到我们风采照人的雨农公子这么快就让人手到擒来了!”另一同窗又打趣:“嫂夫人今后可要看护仔细了,我们的润卿兄可是也那如司马相如一般广有女人缘哟。”
他们这帮人不仅和宋君鸿、郑雨农是多年的同窗,就算与郑杏儿也是比邻长大,互相都是亲熟,所以开起玩笑来也是肆无忌惮。
“哼,他敢!?”郑杏儿一哼,郑雨农赶紧在旁做揖,“不敢,不敢,绝对不敢。”
宋君鸿笑着对郑杏儿说:“能抗拒万般纷扰者,唯有两情真!表姐,纵是花心也不怕,想当年卓文君在司马相如想再纳妾时曾有一首诗相赠,真情动天,感召回了花花公子司马相如的心,终换得浪子回头,夫妻恩爱。我也曾教过你的,那‘嫁娶不须啼’的后面两句你可还记得否?”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郑杏儿果然轻轻的呢喃着后面的诗句,抬头望向身旁的郑雨农,目光中风.情万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