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节夜探(十)
既便是已经事隔近二十年,但此刻回忆起那场惨烈的战役和惨痛的教训,史福仍然感到痛如锥心。
他继续说道:“为了还我何山,有多少人仗剑而起,血洒河山?因为无论如何,万千臣民不能弃,大好河山不能失!隆兴元年的北伐虽然失败,但我们只要有人还活着,那么这场战斗就不算完。后来,党内一边检讨战争中暴露出来的惨痛经验和不足,一边迅速成立了‘铁血锄奸队’,对那些在战争中里通外敌的人进行了一系列的捕杀行动。你的父亲也十分狡猾,知道我们放不过他,战争一结束后就立刻不断在各地潜藏。我们利用党内巨大的情报网还是把他挖了出来,此后追击了三千里、跨越了两个月,一直追到已经沦为金国占领地的河北沧州,才将他击毙。”
听到这里,马如忠的脸上不由得划过一丝悲戚之色。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有再多的金钱,又能买得回来一条鲜活的生命吗?
马天空为了一时的贪念,做了汉奸,毁掉了北伐的重要成果,也引发了黄龙党人愤怒的追杀,最终,那五千两金子他甚至连一两都没有来的及花出去,就丧命在复仇锄奸的利刃之下。
也就是从那时侯开始,弟弟马行天开始领着幼小的马如忠开始了一场长达近二十年的逃亡生涯。
后来,马如忠终于考得举人功名,但却是才学有限,再难在科举上更进一步。叔父马行空就拿出多年积蓄的钱财,帮他走通关节、谋得了这个八品县令的官职。
或许是长期的隐姓埋名让马行天开始感到厌烦了,或许是这十多年的安全无恙让马行天放松了警惕。或许爱财如命的马行天想在为侄儿谋官花了大量钱财后又想再捞回点成本回来,总之,不知道是哪跟筋搭错了,马行天又开始重操旧业盗墓了。
为了不叫东窗事发,马如忠只有利用手中掌握的职权来拼命为叔父掩饰,这才做出了冤枉唐阿水、毒杀赵大的事情来,不想却又因此引发出宋君鸿等一干人来鸣冤抱打不平,最终全盘皆露,反而还赔上了自己和叔父的性命。
此时想来,这些事情的发生竟是环环相扣,莫非果真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天色已经即将报晓,眼见一天就要这么快的过去了,书房中的众人静静的听完马如忠和史福讲述的故事,却像是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史珍在旁边听得有些难过,不禁婉惜的说道:“其实人的一生真的很长,本来有很多机会你们叔侄都可以简单做人,平安生活的,只是你们没有把握。”
贪欲,有时可以让人像扑火的飞蛾。
是不是直到引火烧身的一刻,才会觉醒?
如果让他们有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他的父亲是非会甘于隐居某处教子?他的叔父是非会甘于收手不盗直至病老于床榻?他又是否会甘于在这小县中安贫乐道,做个知足常乐的小小芝麻官?
但人生真的能够重来吗?很多东西你失去了,就是永远。
马如忠虽然也很后悔,心里也知道有些地方自己一家人是一步踏错回头无路,但仍倔犟的辩解道:“天地不仁,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更好的生存。”
“这是狼的处世哲学啊!”踱步过来的宋君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已经看出来到这时侯,其实一切都结束了。
“做狼又怎么样?即然人可以吃我,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吃人?”马如忠反问道。
“但人和畜生还是有区别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没错的,但这不是说你一定要去做一个畜生。你一边抱怨这个世界待你不公,苍天对你不仁,一边却又自己去增加这个世界的不公、变本加厉这个世界的不仁,那你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冷漠与危剑。实际上,你自己本身就是在进行一场自我毁灭啊。”
“所以,毁灭你们的恰恰是你们自己啊。”宋君鸿惋惜的说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再回头已百年身吗?”马如忠喃喃的重复着宋君鸿刚才的话,似已经痴了。
韩书俊瞅了瞅已经开始有些透亮的夜幕,担心的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对于这种好玩的事,哪怕有再大的危险,他也从不缺乏参与的热情与勇气,但他还是不知道事情的发展应该怎么去把握。
或许这也正是少年人的可爱之处。你不一定要如史福般沉稳老练,但至少你可以与史珍、韩书俊一样的勇敢!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按国法处理他吧?”宋君鸿扬头问向一旁的史福。其实现在马如忠的是生是死,也只是在史福的一念之间罢了。
“嗯,那就这样吧。”史福点了下头,上前快速的一掌拍在马如忠的琵琶骨上,废除了他的武功。然后才又走回到宋君鸿身旁,手刀慢慢恢复了寻常的肉色,说道:“先让他录供画押,然后和寻找到的脏物一起解送上一级州府处理。”
“嘿嘿,我家是官了啊,更也不是强盗了。谁也不能再审判我,这里是我的地盘,这里仍然是我说了算!”马如忠突然嘶声大吼了起来。
众人听得他的吼声都不由得一怔,他吼的像他仍然端坐在大堂上一样的威风威严,可实际上他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待审的罪犯而已。
在众人这一怔的时间里,马如忠已经翻过了卧在地上的马行天的尸体,他胸前那一截森寒的刀尖露了出来,令人望而生畏。
可马如忠却浑不在意,他把马行天抱在怀里,仍像是少年时依偎在这位叔父的胸膛上流浪一样。“即使是做狼,我们也仍然是一家人。”
说完这一句话,马如忠突然把马行天的尸体紧紧拥抱了起来,于是那截露出来的锋利的刀尖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又洞穿了他的心脏。
宋君鸿四人大吃一惊,想要上前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叔侄二人如一根草线上的蚂蚱一样被短刀紧紧串连在一起,尸体渐渐冷却。
“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这是马如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人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大家都沉默了下来,不知该怎么办。一会儿的时间后,史福上前接过韩书俊手里的贼赃放到了马氏叔侄二人的尸体旁,然后重新运起“铁掌刀:在墙上迅速刻下了“在案追稽大盗马行天与其侄马如忠监守自盗与此”几个大字。
然后转身向史珍略一弯腰,拱手请示道:“小姐,此间事已了,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史珍摇了摇头。
史福继续说道:“那我们便走吧?”
史珍无言的点了点头,她此时一点都没有了做女侠行侠仗义时梦想的那种豪情与快意,心头似有千般块垒,堵的慌,想哭,又哭不出来,压抑的难受。现在只想快步逃离这里,当先迈步走了出去。
可走到门口她突然又转过头来对史福问道:“福叔,你说我们做的对吗?”
“对!”史福坚定的回答道:“我们学文习武,所为何事?禀公持义四个字罢了。江湖险恶、人世炎凉,这些黑暗之事总是层出不穷,那也总要有人勇于站出来去进行处理。我辈同侪,当仁不让!”史福顿了顿又说道:“这也是您父亲的教诲。”
“我也知道我们做的对,可为什么我仍然还是觉得很难过呢?”史珍用脚踢了踢门边的一个小石子,问道。
“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史福继续回答道:“可有时阻止罪恶却要用冷酷手段。就拿这马如忠来说吧,他知道错了,但他停不下来,只有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一错再错下去。如果我们不阻止他,说不定他还会因此而伤害更多的人和家庭。现在这种结局......”史福顿了顿说道:“对他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吧。”
“真是可怜、可惜、可恨、可叹!”韩书俊突然也大发起感慨。
宋君鸿对他的感概却也似颇为赞同,附和道:“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史福点点头,“有道理。希望后来人能因此警之、戒之、慎之吧!”
韩书俊接口反问道:“可所有人真的都能因此而警之、戒之、慎之吗?”
史福怔了怔,并没有作出回答,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迈步跟随着史珍一起出了门去。
韩书俊困惑地抓了抓头发,也跟了出去。
宋君鸿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离开那屋前,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个县的县令马如忠就这样死了,他死时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安然,嘴角甚至似还挂有着一丝甜美的的微笑,一如偎在父母怀抱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