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心似莲开
窗外有雨。
瑶佳点燃一柱香,焚烧,静静伫立帘下,听雨落梅妆,听雨打残荷,听琴瑟行走垄上。
细雨闲开卷,微风独弄琴。风过处,帘外落花凉过她的唇边。
软榻上,独孤枫犹自昏睡,沉沉地躺在那里。沉睡中的他,眼神不再冰冷,神情不再冰冷,睡容宁静,如一湾洒满月光的湖水。
瑶佳的指尖勾勒着他的轮廓,描绘着心底朝朝暮暮的思念:“你说,最爱听我弹琴,只要我弹起,不管你在哪里,总是能够听见。此时,此刻,我弹给你听。”
瑶佳在他身边缓缓落座,修长优雅的双手轻轻抚过琴弦,抚起了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音色犹如一汪清水,清清泠泠,清冷中仿似深藏了重重叠叠的难言心事,欲语还休,欲诉难诉……
长夜漫漫,一夜将尽。在她的琴音里,独孤枫张开了眼睛。恢复意识的刹那,她的歌声映入他的耳中。
“玉壶****,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瑶佳双手抚琴,轻声问道,“独孤,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初相遇时,你最爱听我弹唱的词曲。”
心肠软下的刹那,那漫天的火光蓦然重回了独孤枫的心头,那些莫名的瞬间涌上心间的绮丽念头令他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意,一丝温柔瞬间冰封。
他自软榻上站起身子,暗自运气,一口气息竟是提不起来。瑶佳让他吃下去的药丸,竟与红豆泪有几分相似之处,可以化去一身的内功与功力,与红豆泪不同之处只是服下红豆泪之后,人会完全失去意识,而瑶佳强迫他吃下的药丸,仍能够行动如常。
他眼神冰冷,容颜冰冷,语气冰冷。他冷冷道:“贺姑娘要在下做的事情,在下都已经做到了,不知贺姑娘是否可以遵守诺言放了在下的家人?”
瑶佳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们,我已经将他们都交给了宋雪尘。”
独孤枫深知,瑶佳的计谋举世无双,却最重承诺,她说将他的家人交给了雪尘,他的家人就一定不会在别的地方。望向她时,他的容颜更冷,语气更冷:“不知瑶佳姑娘要挟在下到此,有何垂询?”
从头至尾,瑶佳心心念念不过一个心愿而已,她柔声低问:“独孤,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可好?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厮守终身,你忘了你姓独孤,我也忘了我姓贺,可好?你忘了失去家人之恨,我忘了失去爷爷之苦,可好?”
独孤枫的神情微微一震:“你是说贺老大人……”
想起爷爷,瑶佳不觉黯然神伤:“那夜青龙教前去劫狱,爷爷他自刎于狱中,也不愿随前去营救他的人出来。爷爷说他一生清白廉明,因一己私心,当年没有捉拿我爹,已是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决不再与我爹爹同流合污。”
为什么听到贺临自刎于狱中,他心中疏无快意?他无法否认,单就贺临而言,他是一位刚直不阿的好官。
瑶佳惨淡一笑:“独孤,人生苦短,我们不如一起离去,可好?”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没有反应。
瑶佳想从他的脸上探寻答案,她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他最终的答案。她不敢想如果听到了他的拒绝,她应该何去何从?
她的眸光渐渐垂落,她已不敢去看他的脸。
阳光的光亮一丝丝地流泻进来,天色已渐渐地亮了。拂晓时分的寒意逐一地淡去,瑶佳却没有感到暖意。独孤枫身上的寒意一分一分地渗透到了这间书房里的每一个方寸之间,冰冻了这间书房内的每一个存在,包括瑶佳。
瑶佳的眼神飘渺,声音轻柔如梦:“独孤,我——其实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欺骗我,从我们第一次相见。但——你可知否?我是心甘情愿被你欺被你骗,只要能够见到你,只要我还有被你欺被你骗的价值,我心甘情愿。”
“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只要你还愿意陪伴在我的身边,不管你出自什么目的,什么原因,我都不在乎。独孤,我在乎的唯有一件事而已,那——就是和你在一起。”
独孤枫始终没有说过话,就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他就像是雪山上的冰雕一样站在那里,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脸色却苍白冰冷得像是一方千古寒玉。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温暖不了他眼中的寒意。
瑶佳话锋一转,只问:“独孤,你真的忍心因为你的一己之私,因为你的一家仇恨,执意与青龙教为敌,而令更多的家庭痛失所爱?母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兄弟失去了手足……独孤,独孤,你真的忍心吗?你又于心何忍?”
“青龙教教众之众,势力之大,实力之厚,分布之广,都远远多于你所能够想象的。而那些加入青龙教的人,他们并没有想很多,不过是因为青龙教为他们提供了一份丰厚的薪俸,为了养家,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而加入了青龙教而已。”
“独孤,你真的忍心让军队和青龙教教众开战吗?血流成河,尸骨堆积如山,真的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独孤枫沉默不语,瑶佳点中了他的死穴。
瑶佳垂眉苦笑:“遇你终成劫,这一生,我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我做不到的事情,可是遇到你以后,你总是令我感到束手无策。”
瑶佳的指尖在琴弦上无意识地轻轻滑过,像是雨点敲打在湖面上。
瑶佳淡淡一笑:“此处风光甚佳,不知你是否有雅兴一游?”
独孤枫年少流离失所,失去了至爱亲人,为了复仇,他四处游荡,去过很多地方,什么佳境胜地,于他来说实在没有太多的吸引力。
瑶佳又道:“如果我说这里就是青龙教的总部,你还是没有兴趣随便逛一逛吗?”
独孤枫率先向外走去:“青龙教的总部,我就会怕了吗?”
一路行来,意外和难以置信接踵而至,一直以为青龙教总部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哪知这里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意外之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和温暖感。怔忪之后,突然醒悟,青龙教的总部临风阁竟是模仿独孤世家的千梅山庄所建。
独孤枫呆呆地伫立当地,双手在不知不觉中越攥越紧。瑶佳握住了他的手,他决绝地甩开。
在梅林和竹林的深处,有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女正在三间茅屋前打扫庭院,瑶佳低声道:“她叫做巧莲,今年只有十八岁,她有一个儿子,今年刚满周岁,而她的丈夫,却在青龙教和暗卫的秦岭那一役中不幸死了。”
独孤枫记得那一役,那一役瑶佳大获全胜,用火逼退了他率领的暗卫的进攻。那一役,她知道瑶佳已是手下留情,如果不是瑶佳事先示警,暗卫一定会损伤惨重。
心下暗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处处手下留情?若非如此,青龙教和暗卫之间怎么会进入如此胶着不清的状态?
“原来是女施主来了,贫僧正在煮茶,女施主可要进来饮一杯?”
“能再一次品尝大师亲手烹煮的清茶,那是瑶佳的福气。”瑶佳欣然进入茅屋中。
独孤枫打量着了悟,心下奇怪,青龙教总部,怎么会住着一个和尚?
瑶佳看透了他心中的疑惑,低声浅吟: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着黄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龙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
念罢,瑶佳问他:“独孤,你现在可猜到这位了悟大师出家前是什么人了吗?”
独孤枫望了望了悟,又望向了瑶佳:“莫非这位大师就是前朝建文皇帝?”
他自凌御风处早已得知贺子清找到了建文皇帝朱允炆,拘押在青龙教,只是他没有想到,朱允炆竟已出家为僧。
独孤枫不解,贺子清想要利用朱允炆的名号征伐天下,而朱允炆又何尝不可利用青龙教的势力做一次复国的美梦呢?而这个美梦,竟是如此的真实和可行。
“如果贫僧是在十年前相遇青龙教,贫僧定会欣喜若狂。”了悟为独孤枫的杯中注满一杯清茶,淡然道:“最初贫僧暂居于寺庙之中,不过是为了避难,久居于佛祖之侧,不觉受到了佛祖的感化,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放下,便是放下了欲望,放下了愤怒,放下了嗔怨,更是放下了囚禁在自己心中坐牢的那个自己。”
瑶佳并不限制他在临风阁内的自由,他常常都会去了悟大师的三间茅屋小坐。茶香袅袅,窗外几株红梅探进了窗内,而了悟一身僧衣青袍,面容恬静,淡然,今夕何夕,独孤枫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独孤枫问:“大师身陷囹圄,何以竟能够如此安然自处?”
了悟淡淡一笑道:“我虽为青龙教胁迫而来,但现在他们并没有将我看押在此地,是我自己不愿离开。”
独孤枫更是不解:“为何不愿离开?”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了悟双手合十,“当年,贫僧的叔叔燕王朱棣,现如今的成祖皇帝,他文治武略皆是远远胜过于贫僧,而贫僧却因一己之私,造就了一场战争。多少人因贫僧这一点点的私心而失去了挚爱家人?如果换做今时今日,贫僧定将皇位拱手相让于皇叔,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而百姓需要一个好皇帝。独孤施主的聪明才智,这世间已是少有人及,而独孤施主的武功修为,在武林中更是出类拔萃,贫僧不希望独孤施主日后留有贫僧这样的遗憾。”
独孤枫心中有怨意,有恨意,有不平,声音中有倦意,有累意,有迷茫:“那便任由贺子清为所欲为吗?”
“这本是一个佛魔同门、祸福同域的世间,佛的世界一半,魔也拥有一半的天地,生活在这一半一半的世界里,佛与魔其实只在我们的一念之间,心念一改就可以转迷为悟、转忧为喜、转邪为圣,更可以转恶念为悲心。俗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在佛魔一半一半的世间里,我们可以转魔为佛,让自己成圣成贤。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
“那死去的人,就这样白白的死去了吗?”
“独孤施主与教主皆是绝世聪明之人,而你们之间的这一场战争,必将累及许多无辜之人,他们的亲人又该向谁去讨还这笔血债?”
独孤枫沉默。
独孤枫常常去见了悟大师,常常沉默。
“大师,我很累,却不能抱怨诉苦,皆因这一切皆是我的责任。”
“独孤施主,你如何能够不累?恨是一座山,爱是一座山,欲爱不能是一座山,欲恨不能是一座山,施主的身上背负着几座山,施主如何能够不累?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人生有太多苦难,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大师,如何能够如你这般自在?”
“勘破、放下、自在。一个人必须要放下,才能得到自在。”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没有难于不难,只有愿与不愿。”
独孤枫独自伫立在窗前,望着满园的青竹和红梅,沉默不语。
“叮叮咚咚”一阵清脆作响,瑶佳掀起竹帘走了进来,她的怀中满满一怀梅花,迎着他望向她的目光,她温柔浅笑,将怀中的梅花插进了桌上的琉璃瓶中。顿时,满室飘香,一缕花香溢入鼻端。
独孤枫终于问她:“你要挟我来到此地,究竟所为何来?”
瑶佳正要说话,轻轻叩门声响起,瑶佳道:“进来。”
玲珑端着一个盛满了食物的食盒走进来,眼光好奇地不住地偷偷地往独孤枫这里瞅个不停:“小姐,独孤公子的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瑶佳起身:“独孤,你也该饿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真的离开了他的房间。
玲珑单手支颐趴在桌子上,不解地问道:“我家小姐对你很好啊,你为什么还对我家小姐这么凶?”
独孤枫扬起了眸子,望向了她。玲珑眉宇清秀,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丫鬟,他不禁眉头微锁:“你——为什么要加入青龙教?”
“因为教主是我的恩人啊,教主帮我报了血海深仇,并且收留了我,所以青龙教就是我的家啊。”
“救命恩人?说他是杀人狂魔还差不多。”独孤枫冷冷一笑,“贺瑶佳还安排你给我说些什么?你不妨全都说出来吧。”
“你说什么呢?什么小姐安排我说的?”玲珑说,“我说的都是事实啊?江南的上官世家,名为武林世家,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而已。上官家的上一代当家人上官吟风实际上瞒天过海地做着独行大盗的勾当,做独行大盗其实也没有什么,但我最恨上官吟风这种做了婊子还想要立贞洁牌坊的行径。”
独孤枫反问:“这种事情,如果上官吟风瞒过了全天下的人,你这个小丫头又怎么会知道?”
玲珑问:“你可曾听说过销金窟的啸香海?”
销金窟是一个赌坊,一个开在一艘大船上的赌坊,一个在东海上行踪不定、四处流动的赌坊。
销金窟是一个不管你想要以什么作为赌注,都可以下注的地方。
销金窟,就是一个倾城财富的象征。
一个不知道销金窟的赌徒,只怕很少,很少。
但去过销金窟的人,只怕也很少,很少。
销金窟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不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找到去到的地方,如果你想去销金窟,只有一个办法,只能够等待销金窟的邀请。
销金窟选择客人很谨慎,都是由熟客推荐的。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销金窟亦是一个销赃窟,不管是多么烫手的多么难以消化的赃物,销金窟都可以为你处理得如轻风吹过般了无痕迹。最为难得,销金窟为客人保守秘密,口风很紧很严,深受客人信赖。
而上官吟风,当年就曾经是销金窟最大的客户之一。
上官家原本在江南世代经营绸布庄生意,但到了上官吟风这一代,家道日渐没落,绸布庄的生意更勉强维持,惨淡经营。
上官家在江南的场面撑得太大,过惯了锦衣玉食,习惯了前呼后拥,惯常了上得去,却没有学会怎么下来。
上官吟风困坐围城之际,让他想出了这个主意。
“我就是啸香海唯一的女儿啸玲珑。”玲珑悠然长叹,“父亲这一生中只服气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教主,父亲甘愿诚服于教主,甘愿诚服于青龙教。而父亲这一生中只将一个人当做过朋友,那个人就是上官吟风。”
销金窟是青龙教财政非常重要的收入之一,贺子清念啸香海为青龙教矜矜业业,建功甚多,为了奖励他,将独孤世家的《会阳心经》赐给他一个月,至于他个人能够领悟多少,就是他的造化了。
《会阳心经》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内功心法,啸香海为了参悟更多,拿出《会阳心经》与上官吟风一起参悟,不想上官吟风竟起了据为己有的歹心,暗算啸香海之后,盗走了《会阳心经》。
玲珑道:“青龙教灭了上官一族,只是教主为我父亲复仇而已。”
独孤枫冷然道:“杀啸香海的不过上官吟风一人而已,贺子清却杀了上官一族。”
玲珑接道:“烧毁独孤世家的千梅山庄也不过是贺子清一人而已,你却要灭了青龙教一教之众。”
瑶佳推门而入时,独孤枫独自伫立在窗前,风过处,帘栊清脆作响,而他白衣飘飘衣袂翩飞。
独孤枫目光清冷如玉,过了许久,独孤枫启口道:“我无法原谅贺子清,也不可能原谅贺子清。”
瑶佳点头:“我知道。”
“但——只要青龙教教众不再与我做对,我会既往不咎。”这已是独孤枫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她应该明白。
瑶佳应允:“我明白,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请给我时间。”
“好,我等你。”
瑶佳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她已经这样站了很久很久,从独孤枫离去的那一刻,她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她知道,他这一走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将再也见不到他。晨昏日暮,是谁推开了窗,又是谁在窗后守候?任凭烟雨袭袖,花落倾城,一任忧伤重叠,青灯渐回梦里,纤丝不断。一曲离殇,一笺心事,汲汲红尘,尘心缱绻。
“阿弥陀佛!”了悟双手合十,“佛说,彼岸无岸,强名曰岸,岸无成岸,心止即岸。”
“大师,我是无法成佛的,哪怕是坐化在菩提树下。?因为满树待落的花,都是那尘世间我期盼等待独孤枫的一个个思念。即使百世轮回,心意也不移,不忘。即使幽幽千年,独孤枫也始终会是我心底的孽障。”
“既是如此,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也许,花开并非唯一的向往,花落也并非所有的感伤。
瑶佳静默,缓止收语。既如此,我佛慈悲,请允我,有生之年,淡看云烟,安生静处,静默仁善,与谁接踵邂逅,再不问是劫是缘,在一朵花开的时间里,静候轮回。只祈求在轮回里能与独孤枫再度相遇,但愿那时,她身清如莲,一尘污染,只为等候与独孤枫的再度相遇。
相遇之后,再不分离,将今生的缺憾弥补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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