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涵一怒之下将珍妃遣送到了永巷,待到回到了太初宫,神思稍安,略作权衡,他还是打算屈尊绛贵亲自将她迎了回来。
珍妃在阴冷潮湿的永巷不过待了两个时辰,他的御驾史无前例地光临了后宫最龌龊最不堪的地方。
千般宠溺,万般深爱,赔尽笑脸,说尽好话,珍妃方才“勉强”踏出永巷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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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清庭院,寂寂深宫,龙延香弥漫缭绕的东暖阁内,漓裳低低地呓语拂过蟠龙缠绕的明黄色帐幔,在风里摇曳。
予涵放下手中的奏折,立在榻边的宫婢已经撩起帐幔挂于凤鸾金钩之上。
漓裳小小的身子侧卧着蜷缩在锦衾里,似乎被什么噩梦缠住了,伤口边缘的肌肤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予涵拿金龙刺绣的手帕绕过伤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阿漓,醒醒,再这么睡下去,你真的变成一头小懒猪了!太懒了,朕可就不疼你了……”
漓裳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细长浓密的羽睫颤了一颤,在眼睑处投下极轻浅的眼影。
烟水迷离之际,一梦未醒,一梦又来。
她陷入了无休止的梦境。
风烟飘渺间,层叠缠绕的依然还是予澈的身影……
予澈跨枣红马,挺青锋剑,一身银装甲胄映亮儒雅俊逸的面庞,冠玉天资,飒爽鞍马春。白色织金墨兰斗篷迎风招展,青锋剑过处,风起云涌,尘沙不断,他正向她伸出双手,乘风而来,步步血花……
恍惚又飘来的桃李的芬芳,三月的淮阳王府,千树桃花盛放,有风泠然而过,飞花零落如雪……
几许烂漫,几许温情,几许迷醉,盛开了一世的繁华故梦。
她双眉颦蹙,惆怅满怀,蓦然回首找寻,他已不再。
仿佛是一场缤纷绚丽的烟花盛会,凝望成缱绻,睁开眼,烟花坠,繁华落,梦境开,就连烟火的气息都已被风吹散……
瞳孔里呈现的,只剩下予涵放大的笑颜。
“阿漓,你醒了!朕以为,你听不见朕说话呢?”他搓着手站了起来,“臻妃醒了!传御医过来看看!”
漓裳低头打量着锦衾中的自己,身上已换了干净的小衣,看不见脸上的伤痕,背部虽然还是有些疼痛,却已不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了。
过了一时,李成功躬身进来回禀,说御医到了。
予涵只是心满意足地看了她一眼,依旧坐在榻前不远处的书案边坐下,却没有拿起案上的奏折,只是望着窗外乌桕新抽出的鹅黄的嫩芽发呆,黄莺啼呖,紫燕啁啾,春意渐浓。
医院的五名御医相继望闻问切了一番,均说漓裳已无大碍,只是气虚体弱,好生调理,很快就可以好起来,又开了生肌白玉膏类似的一大堆药物供漓裳内服外用,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禁忌,方才躬身退去。
予涵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并未从窗外移开。
他大抵是知道漓裳对他没有好感的,索性不去讨她的厌烦。
漓裳的确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不过,那不是厌烦,那是仇恨!
撕心裂肺的仇恨!
他好心救她,不过是为了凌辱她罢了。
他不让她好好活,就连死也不让她如偿所愿。
每每予涵从帐外探出头来,她便忍着伤痕裂开翻身转向床内,只肯留给他一个凄愤恨不平的脊背。
“阿漓,”予涵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她的肩膀。
漓裳长长的睫毛低低地垂下,只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予涵的眉心跳了一下,幽深如潭的眸子泛起一圈细小的涟漪,“还恨着我呢?”他低喃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的缩回了手。
可这一次他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
鼓敲三更,鲛珠帘幕悄然落地,宫婢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锁窗已经打开,夜风拂拂,烛火不安地跳跃,室内浓郁的药草气息稍微缓和了一些。
一弯细细的月芽儿虚虚浮浮地悬挂于乌桕的枝桠间,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
予涵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良久,一声悲怆无奈的叹息,低垂的眸子重新定格在漓裳的面上。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双手沾染过太多的鲜血,这一晚,他忽然对死神产生了一丝畏怯。
说不清的迷离思绪,他想向眼前这个轻浅淡定又倔强执着的小丫头做一番忏悔或者解释。
“阿漓,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置予澈死地?我又为什么一定要把你绑在身边?”他轻轻地开口,连朕字都省了。
漓裳平稳的呼吸顿时紊乱了,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
为什么?你不是早说过了!你不杀予澈,予澈反过来就会杀你!至于我,不是你的战利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
一声近乎苍凉的冷笑自漓裳的喉咙深处逼仄而出。
那种熟悉的阴冷刺骨的寒意迅速弥漫全身,予涵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理会漓裳的冷笑,依着自己的意志继续说下去。
“好吧。我承认,我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六弟胸怀宽广,雅量非常!可是,如果我在这场皇权争夺中落败了,一样生不如死,我宁愿六弟一刀砍了我!”
他居然还说的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来!?
漓裳只是觉着齿冷心寒,缩着脖子更深地钻进了锦衾里。
同样的生死较量似乎让予涵减轻了一丝负罪感,他的眸光极清亮,极坚定,似有簇簇的火苗在眼底燃映灼烧。
“皇位对于我,不止是一个尊荣天下的神圣光圈,更是一个实现英雄的梦想重要途径!朱笔在握,大到远山近水,小到花叶深浅,层叠起伏,褪韵换色,每一个细微处我都会把它画到极致!阿漓,你会看见的!看见我用它绘出的大齐江山最辽阔、最壮美、最富贵旖旎的风光!所以,帝位与我是志在必得!我不知道,如果失去了梦想,还有什么可以支持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