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满了酒杯，予涵仰起脖子，一口气灌了进去。他张开五指在桌上漫无目的地乱敲一通后，终于瑟瑟开口，“六弟，说说你的宏伟规划吧。”
于路一直在想予涵单独与予澈会面，意图何在？再不曾料，他会撕去冠冕堂皇的外衣，问的这样直截了当。
他的主动出击，无疑把彼此都逼上了死角。
漓裳的背脊嗖嗖地冒着凉意，抓着予澈的手不由得扣紧了三分，眼光望向予澈时，予澈正神色恬淡地望着予涵，纤长的手指默默把玩着手中的宝相花纹汉白玉酒盏。
他沉静的坐着，半响，嗤地一声笑，淡淡地道：“男儿居世，各当努力，自应建功立业，大展平生志。皇上不是这样吗？”
予涵笑了起来，“嗯，你的确有这个资本。别人不说，那尉迟宇唯必是视你为马首的！”
予澈嘴角一欠，拍手道：“谁说不是呢。所以说，皇上高瞻远瞩，老早地将他架成了空壳。”
漓裳蹙紧了眉头，忐忑不安的目光来来回回在予澈和予涵之间逡巡，他们……
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果真是谈心吗？
“哦？是吗？”予涵脸上的笑意迅速敛尽，阴郁的眼神凝注予澈的面孔，“朕一直以为那是表象呢。凭着尉迟宇唯和六弟你的威望，不是该一呼百应的吗？怎么？六弟没试上一试？”
予澈点头道：“尉迟宇唯的确做过这样的提议。臣没有接受。皇上知道为什么吗？”
“六弟一直信奉的经典‘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予涵摩挲着下巴，皱眉思忖片刻，半信半疑地望向予澈，“尉迟宇唯纵然能够聚集到千万人马，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朕还是有实力与你匹敌的。兵戈一起，难免生灵涂炭。六弟心有不忍？”
他问的是予澈，也是自己。
予澈的眉很轻地一挑，笑得很无奈，“敢问皇上，在皇上眼中，何谓之英雄？”
予涵怔了片刻，狭长的眸子眯起，透过碧纱窗望去，日下江河，晚霞点亮半边天幕，林山竹海与红彤彤的天空相接一处，风起翠微动，连绵起伏，浩然之气直逼胸口。
这似乎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予涵思忖良久，才谨慎地答道：“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
予澈轻笑：“四哥这是敷衍！敷衍臣弟，也敷衍自己！”
他忽然改了称呼，倒真像是亲兄弟间畅谈心事了。
只是神色一凛间，眉宇之间凭添豪情无数。
从容道：“在臣弟眼里，‘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敢当人之所不敢当’并非真英雄也！真正的英雄，‘坚强刚毅，心怀天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他叹息：“太平黎民安乐，盛世朝野多欢。生不逢时，并无水火可供臣弟解救，可臣弟想，不放火，是否也算是一种英雄的行径？”
予涵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一边悠闲地品着茶，一遍笑盈盈地打量着予澈，“平顶山一战，朕几乎要了你的性命；你的滟妃也被朕收录后宫，”他瞄了一眼傍在予澈怀里惊魂甫定的漓裳，“你的阿漓差一点儿也归了朕。你不恨朕？一点儿也不恨？”
予澈一笑，低头看向漓裳，目光柔和如月光的清辉和着淡淡的兰芷清芬飘洒笼罩下来。
“臣弟说不恨，你信吗？！”他张开臂膀，将漓裳小小的肩膀揽在怀里，“臣弟恨！恨你抢走了臣弟的阿漓，又不好好疼她！屡屡将她陷入险境！”
予涵拍手，表示他猜对了。
“可臣弟还分得清，什么事小我，什么是大我！如果四哥不是皇上，如果四哥像九弟那般胡作非为，臣弟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
予澈苦笑，“一个优秀的帝王，一个头脑清醒的帝王，永远会把江山社稷放在首要位置上。所以，四哥，臣弟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好皇帝。”
予涵仔细品咂着他的话，欣慰中，隐隐有一丝失落从心底最深处涌出。
无情岂无恨？
寂寞道是帝王心。
荣枯得失，宿缘早分定，他轻轻地摇头，摆脱这种落寞的思绪，懒懒地道：“然后呢？”
予澈的下颚抵着漓裳光洁的前额，眉峰凝起，眸光暗沉如夜，“然后，就要看四哥给六弟留的是哪条路了？”
予涵冷静了下来，喝了两口茶，心下仍是百般疑惑，“朕给你留的路？你心中怕是早已想好了退路吧。”
予澈直言不讳，“到底是四哥明白臣弟的心思。臣弟别无所求，只想带着阿漓过从前那种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请四哥成全了臣弟这一点痴念。”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六弟要过逍遥日子，非得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吗？虽说盛世无饥馁，六弟也该知道，寻找百姓家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乐观。”
予涵敲打着桌子，笑道：“其实，我也是这么一说，六弟自来都是有主意了。想来，朕是挡不住你了。”
西窗薄暮，花荫淡淡，室内的光线黯了下来，宫婢悄无声息地点燃了蜡烛，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予澈拉着漓裳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谢皇上成全！”
予涵的呼吸有些沉重，漓裳跟着予澈小跑着踏出门，不住地回头观望，生怕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随时会改变了主意似的。
三五中秋，十分好月，满撒清辉满地。院子里早点了六角宫灯，倒映在澄泥金砖地面上，霓色滟滟中，有秋花皎然欲语，佳木繁阴婆娑。
“六弟！”脚步落在最后一级阶梯上，背后传来予涵肃杀的呼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