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马车也没有了,官道也不能走了,展逸飞只得依然和朝云共乘一骑,抄小路往京城赶去。
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天黑下来的时候,两人只能在野外露宿。
一天寥落的星斗下。
密林里燃起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明黄色的火焰在幽暗的夜色中闪烁着温暖的气息,篝火旁,两人相对而坐。
展逸飞将行囊中所带的干粮和水拿出来,分了一半给朝云。
一阵冷风吹过,朝云的身子轻轻瑟缩了一下,展逸飞看在眼里,歉意地道:“王姑娘,为了早日赶回京城,今天晚上只好委屈你了。”
朝云道:“展大哥,以前我和我爹出去采药的时候,也常常在林中过夜,没关系的。”
蓦的,她的话语顿住,昔日和父亲一起的幸福画面一齐涌上心头。
庐山那郁郁苍苍的山林,那飞流直下的瀑布,那清幽凛冽的碧潭、飘满药香的草庐,还有父亲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对她来说,父亲在她心里,便是爱,便是欢乐,便是一切!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想到惨遭毒手的父亲,毁于大火中的家园,骤然间,心底的悲伤泉涌而上,几乎灭顶般的淹没了她,朝云的眼泪一发而不可止,碎珠般滑下脸庞落在衣间。
一件披风轻轻的覆在了她的肩上,朝云蓦然一惊,连忙抬手拭泪。展逸飞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道:“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场,然后,打起精神来,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朝云泪眼迷朦的看着他,他冷峻的面容上是少有的柔和,篝火映入他的眼中,他的眼底跳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
朝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爹娘终于可以在天上团聚了,我应该替他们高兴的,是不是?”
“王姑娘,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一定希望看到你快快乐乐的活着,所以,你活得好,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他望向她泪光盈盈的眼睛,轻声道,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伤心,忍不住要难过。”
“其实你比我幸运,你还有疼你的父亲,能令你去怀念,而我,甚至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的语音中带着一丝难掩的苦涩。
朝云怔怔看着他,他浓眉微蹙,眉间似乎隐藏着无限的心事,
静默片刻,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展逸飞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目光穿透熊熊的篝火,望着远方,“我是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被人丢弃在草原上,后来被一对好心的牧民夫妇捡到收养了我,在我九岁那年,契丹人犯我边境,我的养父母被他们杀害,我侥幸逃脱,一个人孤身在草原上流浪了几个月,靠给别人放羊过活,一次牧羊时遇到了狼群,差点就葬身在狼腹之中,幸好那天遇到狄青将军,被他所救,狄将军看我可怜,于是将我收在身边,他不但抚养我长大,还教我兵法,传授我武功,蒙他抚养教诲,我才得以活到今天,才能够为朝廷效力!”
他的表情肃然,声音低沉而有力,
朝云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孤身在草原流浪数月,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她自幼在父亲的慈爱庇护中长大,哪里知道人世间竟还有这样奇舛的不幸,这样深沉的悲伤!
忽然,朝云轻声道:“展大哥,你可有想过,去寻找自己的亲身父母?”
展逸飞摇摇头,道:“我的养父是在死人堆里拣到的我,当时那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我早已不作此想了。”
她的心已被淹没在一片悲痛的波涛里,已分不清这悲痛是出自对展逸飞的同情,还是她自己了。
她忽然低低道:“原来你比我还可怜。”
展逸飞沉声道:“在边关之上,百姓常常受到外族人侵扰,那些人攻陷一地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边关上的百姓,常常是老母亲失去了儿女,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双亲,那些人才真的可怜!所以,我们一定要固守自己的边境,把前来侵略的强盗赶出去,百姓才能安宁!”
说到这里,他的浓眉紧紧锁起,他的拳头不由自主的紧握。
突然间,一阵风起,林间传来阵阵涛声,有如潮涌,在展逸飞听来,恰似千军万马,陷阵冲驰,他昂首挺胸,扬眉望着天外,脸上充满了慷慨悲歌的神情。
听了他的话,朝云一扫惆怅难禁的情怀,望向他的眼神里又是钦佩,又是怜惜。
展逸飞又道:“韩琦韩大人就是因为掌握了朝中有人通敌叛国的证据,才会遭人毒手,你爹也是因此事牵连才受害,不管前路如何艰险,我一定要将你送到京城,因为这不仅关系着韩大人的性命,还关系到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
朝云被他的话深深震动了,她一字一字地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韩大人治好的!”
她的眉目间镌刻着无比的坚定与勇气,令他微微震撼,这个初见时只会在那里无助哭泣的少女,已经慢慢变得坚强成熟起来。展逸飞的心中一热,他沉声道:“天已经很晚了,你早些睡吧,我吹笛子给你听。”
朝云点点头。
说着,他加了一些枯枝在火堆上。枯枝在火中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篝火燃得更旺了。
他抽出腰间的玉笛,放在了唇边,柔和的笛声,缓缓在暗夜里流淌,他知道经历了那一场惨变之后,她实在是惊吓得不轻,这几日强自支撑,早已经是身心俱疲。他在笛声中,暗暗贯注真气,一曲《清心普善咒》倾泻而出,在朝云听来,那笛声仿佛冬日里的暖阳,又仿佛挂在树梢上的晶莹白雪,令人心旷神怡。
在这婉转悠扬的笛声中,终于,朝云缓缓合上了眼睛。
闪闪的火光虽然驱起了四周的黑暗,却使整个荒林变得更加幽深。夜这么黑,林这么荒,四野又这么陌生,可是她并没有感到半点恐慌与寂寞,她本来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睡着的。但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笛声缓缓停住了,他静静的凝望着她,
也许是太累了,这一次,她睡得很沉。篝火映着她的脸,她的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火光掩映下,就象一对紫色的蝴蝶停留在她脸上。她宁静的睡颜就象个天真的孩子。
“若不是因为这场变故,她一定还很幸福快乐的生活着吧?以她的家世,原本终生也不会受这些苦楚,如今却要过着这种颠簸流离的生活,前面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护得她的周全,让她平安地到达京城!”
虽然他们只是初次相遇,却仿佛前生早已相识,当她抬头用信赖的眼神看着他,把小手轻轻放在他手中,他就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她的安全。这些天以来,对她照顾,为她着想,他已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最自然的事情,他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对她,到底是只有同情,还是掺杂着的其他感情,他只想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这不擅应对、拘谨的武夫,二十二年来,还是头一次遭遇从天而降的、令人担惊受怕的柔情。
展逸飞也已经疲倦至极。纵是铁打的人,经过这些天的连日驱驰,前一晚的舍生忘死,也已经疲倦得受不了了。他看着篝火出了一会神,终于靠着大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