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夜里，滴水成冰的时节，兴庆府的街头已经没有一个行人，一辆青篷马车却顶风冒雪，向着王宫的方向而来。
来人正是西夏国相许怀谷。
在王宫门口，许怀谷命令侍卫进去通传，过了片刻苏奴儿出了王宫，低声道，“国相大人，陛下说了，他谁也不见！”
许怀谷冷冷道，“你去告诉他，如果他再不肯见我，我明日就辞官回大宋去！”
“这……”苏奴儿怔住了，
“去说！”许怀谷一声断喝，
“是。”
苏奴儿答应着，躬身退了下去。
栖霞宫中，李昊天独自坐在那里，只是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女子出神。
流光潋滟的明烛之下，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修长的睫毛安静的合拢着，那每一下轻浅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割裂着他的五脏六腑。
室内极为安静，只闻窗外北风阵阵如吼，挟着雪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苏奴儿悄悄走了进来，将许怀谷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良久，李昊天道，“宣他进来。”
“来这里？”
苏奴儿微微有些发愣，这里是公主的寝宫，在这里召见臣子，未免有点于礼不合。
“不错。”李昊天淡淡道，
“奴才马上就去通传。”
苏奴儿说着，躬身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许怀谷进入了栖霞宫中。
“微臣参加陛下。”
许怀谷对着李昊天行了个端正的君臣之礼。
“起来吧。”李昊天淡淡道，“坐，陪我聊聊天。”
“这……”
抬头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公主，许怀谷垂下头，答道，“是。”
他依言在一旁的紫檀木椅子上坐下。
“我听苏奴儿说，你要辞官回大宋去？”李昊天的声调平平，不见丝毫怒意。
许怀谷欠身答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微臣确有此意。”
“为什么？”
许怀谷抬起头，看着他，道，“陛下这样对明懿公主，对大宋，实在叫微臣心寒！”
李昊天淡淡道，“还有吗？”
许怀谷道，“陛下发兵攻打大宋的时候，可曾考虑过，明懿公主和微臣的感受？”
“说得好，继续。”他的面色平静如水。
许怀谷将心一横，说道，“陛下当初明知微臣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却还在生死之际将西夏大局托付，那是何等的心胸胆魄？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许怀谷当初就是被陛下这样的胸襟气度折服，才投到陛下麾下。
可是如今，西夏刚刚有了起色，陛下就这样迫不及待的和大宋开战，不由得不令人心寒！既然陛下无视微臣的感受，那么西夏，微臣也待不下去了，微臣身为大宋的子民，总不能指挥着西夏的大军，去攻打自己的故国吧？
还有明懿公主，她究竟犯了什么错，陛下居然这样待她？陛下还记得当初在韩大人面前许下好好照顾公主的诺言么？陛下还记得公主曾经为了黑水城百姓付出的努力么？陛下还记得当日翠微山庄中，公主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挽救陛下的性命么？”
李昊天忽然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许怀谷一愣，
“对，我和明懿公主的故事。”
许怀谷愣了愣，道，“微臣——洗耳恭听。”
烛光潋滟，一室朦胧，看着床上女子宁静的睡颜，李昊天的眼中闪过温柔的神气，他轻轻执起床上女子冰冷的手，放到唇边，低声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汴梁相国寺的门口，那时候她坐在轿子里，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是看见她的手，我便觉得艳光迷离，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当时我就想，不知道轿子里的姑娘，是怎么样美法，才能有这样美丽的一双手……”
他停住了，久久没有说话，似乎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那只手莹润柔白，指若春葱，五个指甲便似五片晶莹剔透的粉色花瓣，手里拿着一只雪白的玉瓶，手的颜色竟与玉瓶一色无异，说不尽的优雅动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韩大人的寿宴上，那天晚上，风很清，月很柔，她坐在韩府后的琴韵亭里，抚琴一曲……”
依稀记得那一夜，他从韩琦府上贺寿回来，廊前下着细雨，他却在驿馆庭中树下站了一夜，他听出了她琴里的心事，却更坚定了要得到她的决心，他的伤感，他的失落，他的心，伴着三更细雨，纷纷飘碎了一地。一恍经年，到现在，他的心头仍会常常浮起那夜的琴声。
可是到西夏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抚琴。
琴为心声，他知道，所以他不强求，他以为她会慢慢将过去遗忘，他以为他终究能够得到她的心……
过了很久，李昊天才道，“后来我得知她有一身精妙的医术，正是医治老王爷心疾的不二人选，便动了求亲之念，我去韩府求婚，谁知被她拒绝，我知道她另有所爱，但是我不甘心，我去求吕丞相，求皇帝赐婚，终于把她给娶了回来，可是她见到我之后，却跟我说，她另有所爱，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如果我不肯放她走，她宁可一死！”
许怀谷深深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一个“情”字，剪不断，理还乱，误尽苍生，任谁也参不透，说不得。
李昊天道，“我跟她立下君子协定，我答应她，只要她能够治好我父王的病，我就放她走。父王刚刚病愈，这个时候黑水城却传来瘟疫爆发的消息，为了黑水城的百姓，她推迟了返回大宋的时间，跟着我去了黑水城，在黑水城的时候，我们吃了很多苦，但是那段时间，却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李昊天顿住，目中茫然的看着虚空，脑海中蓦然浮现起在两人当初在白驼峰时的情景，一轮明月之下，那个白衣女子，指着峭壁上那两朵雪莲对他欢呼，“昊天，你看，那是雪中莲啊！”
想到当时她明眸中流露出的惊喜神情，他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从黑水城回来之后，我依照当初的承诺，将她送回大宋，谁知道这个时候，她的情郎却舍弃了她，把她留在了我身边，我欣喜若狂，我以为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我以为我可以慢慢治好她心头的伤，我以为我可以让她最终爱上我……”
这一年来，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都袭上他的心头……
——如果她不曾爱过他，为什么对他那样好，给他希望，到了最后一刻，却又决然而去，把他撇下来，孤伶伶的一个人，留在这人世间。
李昊天道，“这一年来，我全心全意的呵护着她，眼看着我的努力就要成功，可是不过才见了他一面，她就全盘改变，她说要离开我，离开王宫，宁可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不愿意背叛对那个男人的诺言！我的付出，我的真心，全都被她踩在脚下，弃如敝履！你叫我如何不恨？你叫我如何甘心！”
这么多年来，他隐忍坚持，步步为营，终于坐拥天下，全盘掌控了西夏大局，却始终换不来伊人真心一笑，这样的挫折，叫他如何承受？
“难道陛下和大宋开战，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许怀谷低声道，
“不错！”李昊天决然道，“我就是要让她亲眼看着，我是怎样打败她的情郎，我要让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强者，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比他差！”
许怀谷眼中带着悲悯之色，道，“陛下，请恕微臣冒昧的问一句，眼下的这个局面，是陛下想要的吗？”
李昊天缓缓摇头，用一种缓慢而苍凉的声音说道，“她若不在了，我做这一切还有何意义？当我看到她无知无觉的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的心全都空了，我只要她活着，哪怕她醒来之后，打我、骂我、杀了我，也好过象现在这样，冷冰冰的躺在床上，再不理我！”
许怀谷抬头，眼前那颀长的背影，在高大雄伟的殿堂前显得如此孤寂，他几乎能感到李昊天心中的悲伤，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带来的悲伤，弥漫于整个辉煌的宫阙，天地亦为之黯然。
许怀谷深吸一口气道，“也许微臣能够想到一个救治公主的办法。”
李昊天霍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精光，“什么办法？”
许怀谷道，“张贴皇榜，寻访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