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当空,给大地洒下一片银辉。
将军府后花园里,石山顶上的凉亭之中,兄弟四人面色凝重,相对而坐。
今夜,他们在这里给展逸飞设宴践行。
修远为展逸飞满满斟了一杯酒,叹道:“大哥,真的决定要走么?”
展逸飞端起酒杯,一口咽下,胸臆间陡然生出一股热意,“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梁铮瞧着展逸飞,大哥似乎比刚刚回京时又消瘦了不少,遇到这等无可奈何之事,梁铮也只能为他续上一杯酒,举杯道:“好,等你们安定下来,给我们来封信,大家一起去看你。”
展逸飞来者不拒,又一口将杯中酒吞了下去。
肖建忽然傻傻地问道,“大哥,你还会回来么?”
大家都不言语了,伤感如同月光一样弥漫在空气中,周遭静得只剩秋虫的唧唧声。
气氛越发凝滞,展逸飞忽然执起酒壶,给四人的酒杯一一满上。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庭院里寂静无声,展逸飞眼中有亮晶晶的光芒闪动,他双手举起桌上的酒杯,对众人道,“兄弟们,今夜我们喝个尽兴,大家一定要不醉不归!”
四人在月色下,一直饮到月黯星疏……
肖建不胜酒力,早滑到了桌下。梁铮醉到极处时便趴在桌子上没了言语。座上只剩展逸飞和修远,修远紧紧盯着展逸飞,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大哥,你这一走,往日的雄心壮志,就全都成了泡影,你不后悔?”
展逸飞望向亭外月色,默然片刻,方才沉声道,“不能再跟你们一起,共御外敌,保家卫国,是我最大的憾事。但是,朝云早已跟我生死相许,我答应过要照顾她一辈子,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我而去……所以,为她放弃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后悔。”
问世间情为何物?明知情是穿肠毒药,红尘之中偏偏有人纠缠其中,执迷不悟,不得解脱。
听了展逸飞的话,修远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他拍拍展逸飞的肩膀,低声道,“大哥,既然你的心意已决,那我在这里,祝你和王姑娘白头偕老。”
展逸飞举起酒杯,和修远的酒杯重重的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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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此时也是不得平静。
狄青刚刚上任副枢密使不久,仁宗在这时却生了一场病,在御医张岳的精心调养下,圣体才慢慢康复,如制诰刘敞却上书说:“天下有大忧者,又有大可疑者,今上体平复,大忧者去矣,而大疑者尚存”,竟把仁宗皇帝龙体欠安归咎到狄青头上,将狄青视为朝廷最大的威胁。
更有三朝老臣庞籍等人,一生忠于皇族,顽固耿直,此次不知如何被人花言巧语所动,亦参与到此事中来。
登鼓隆隆震天传遍整个宫城内外,大殿前紫袍绯服黑压压跪了一地,都是些请求将狄青罢免的老臣。
仁宗皇帝大为震怒,当庭杖责了几位老臣,以儆效尤,才将此次事件平息下去。
很快京城中便谣言四起,声称狄青其心有异,意图谋反。一时间,帝都之中流言纷纭,人心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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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外,松霞山下,古木参天,藤萝掩隐。一处极为清幽的所在,一座红墙绿瓦的大宅院巍然其中。当年仁宗皇帝因狄青戍边有功,特赐了城郊这所大宅子给他避暑之用,狄青爱这宅子景致清幽,所以平日待在这里的时间,竟比在将军府的时间还要多。
这里竹荫森森,流水淙淙,景色分外清幽。
山涧旁,用巨竹搭着一个八角凉亭,构筑精雅,极尽巧思,亭中二人在石桌前相对而坐,桌上摆放着一张棋盘,正在对弈。
这二人正是狄青和展逸飞。
展逸飞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却久久未曾落下,他的神思早已不知飞往何处。
“飞儿,该你了!”狄青开口道。
展逸飞一惊,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白子信手落了下去。
狄青看着棋局,捻须皱眉道:“你辛辛苦苦闯下的一片天地,被这粒子完全葬送,你不后悔吗?”
展逸飞这才回过神来留意棋盘上的局面,他的一块白棋本来尚差一气,一线生机,苦苦挣扎,全凭于此。现下他自己将白棋堵死,这眼气一死,白方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
他垂首道:“天意如此,我注定该走此路。”
狄青默然良久,忽然将手上剩余的棋子尽数扔回棋盒内,负手踱到亭前,眼望外面,只见阴云密布,寒林如幕,片片翠竹在风中摇摆,眼看山雨欲来。展逸飞垂首站在后面,亦是不敢言语。一时之间,只听得阵阵风声,如千军万马,呼啸奔腾。
忽然,狄青沉声道:“准备何时动身?”
展逸飞一怔,随即醒悟义父已经洞悉了一切。
他胸口陡然一热,声音哽咽了一下,低下头去,双膝一曲,跪在狄青面前,道:“义父,请恕孩儿不忠不孝之罪!孩儿不能再侍奉您老人家了!”
他低声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你真的想好了?”狄青声音痛怒难分,一字一顿的说道。
几个义子之中,以展逸飞最得狄青之心,他出身低贱却不卑不亢,豪爽大度却坚持原则,既有文人的铮铮傲骨,又有军人的坚忍不拔,这种气度和资质,再加上他对武功的悟性,将来或是成为一代名将也未可知,狄青悉心栽培了他十几年,眼看着他就要建功立业,然而今天,展逸飞却要放弃一切,携着朝云退隐归去,朝廷亦因此而损失了一个栋梁之才。一念及此,怎能不令狄青心痛万分!
展逸飞缓缓叩了个头,伏地不语。
狄青缓缓道,“你这一去,就永远都不能再回头了!”
他和朝云这一去,此生就只能隐姓埋名度日,往日的凌云壮志,往后的锦绣前程,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展逸飞直直跪在那里,眼底覆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坚锐,“孩儿……不后悔!”
狄青一震,转过身来看着他,展逸飞的面色平静如水,带着谁也阻挡不了的决心。
狄青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从胸臆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摆摆手,黯然道:“算了,你起来吧。自古多少英雄豪杰,惟独这个情字上堪不破!……你虽是个可造之才,无奈当今朝廷重文轻武,对边疆采取怀柔的政策,我们这些武将都成了多余的人了。既然如此,我还留你在身边做什么呢?”
想起自己近日在朝堂上的遭遇,狄青不由得一阵阵寒心。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虽然是军功卓著的大将军,亦不过只是朝局间一枚棋子,边关已定,而他武勋功高,从此便是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风雨飘摇的将军府,还能支撑多久?如果将来仁宗皇帝的态度有变,自己出了什么事情,身边的这几个义子又该如何自处?想来想去,也许放展逸飞远行,才是对他最好的爱护……
展逸飞万万没想到,义父竟是如此的开通,他自幼孤苦,被义父抚养教诲,狄青对待他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展逸飞和众兄弟也是手足情深,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念及此,展逸飞不禁流下泪来,哽声道:“孩儿……多谢义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