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皇帝颓然坐在龙椅上,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漫延着,将他整个人笼罩包裹。看着地上伤心欲绝的少女,恍惚间,仿佛看见当年深爱的清荷,顿时间,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怜惜,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楚……全体合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浪,迅速的冲击淹没过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道:“芸儿,过来。”
朝云含泪抬起头,眼前的这个人,才是她亲生的父亲!曾经以为,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无依无靠,可是,上天又送了这个父亲到她面前!毕竟是父女天性,朝云扑过去,伏在他的膝上,低低的唤了一声,“爹!”嘤嘤低泣起来!
仁宗皇帝也眼含热泪,轻抚着朝云的秀发,上天真是造化弄人,谁能想象得到,父女二人刚刚经历了这样的一场重逢,转眼间就要别离?
良久,他沉声道:“芸儿,当年都是为父保护你们不周,以致你母亲惨死,又让你流落民间,受了十余年的苦楚!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今日多承老天眷顾,你到底又回到我的身边,你就留在宫中如何?我一定要好好的补偿于你!”
此时的他,已不是朝堂上那个九五之尊、金口玉言的皇帝,他只是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仅此而已。
忽然,朝云打了一个冷战,抬起头来,睁着泪雾迷朦的眸子,看着他,
仁宗看着怀中出落得如出水芙蓉般的女儿,幽幽道:“明天,朕就下旨,退了西夏这门亲事!朕的女儿,怎能到西夏去受苦?朕会再建一座宫殿让你居住,将来,必定在大宋为你觅得一个佳婿,这样你可愿意?”
朝云忽然从他膝边立起身来,慢慢站起来,她离开锦榻,跪在了皇上面前,一字一句地回道:“回父皇,朝云……不愿。”
她的眼中一抹悲凉。
——没有了展逸飞的爱,如今的她,去哪里,嫁给谁,又有什么分别?
仁宗的身子一滞,他面带诧色的看着她,“你可是惧怕皇后的势力?你放心,朕不会再让你受到丝毫的伤害!这件事情,朕一定不会就此罢休,必然会给你母女讨回一个公道!”
“父皇,”朝云叩了个头,说道:“朝云仗着父皇疼爱,斗胆请父皇收回成命……”
她跪在地上凝然不动,那张白得像雪一样的脸上,已经毫无生气。
“为什么?”仁宗急问道,
朝云身子颤抖着,垂首道:“父皇的话乃是金口玉言,既已下旨昭告天下,让我嫁去西夏,现在又怎能反悔?”
仁宗难以置信的盯着她,目光中闪过一丝痛色,“芸儿,朕好不容易和你相认,你怎忍心在十八年后,再度弃朕而去?”
朝云垂首道:“为人子女,当为父母分忧,既然西夏需要我,我就到西夏去,至于上一代的恩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只愿国家祥和,百姓安康,这才是我大宋之福。”
仁宗久久的看着她,毕竟是父女天性,骨肉情深,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认识多了一分,心中的痛也就更深刻了一层!她的性子,象足了她逝去的母亲,是那么柔弱,那么善良!她永远只会为别人考虑,却从来不懂得保护自己!
现在,郭皇后娘家的势力在朝堂之上依然根深蒂固,就凭一个小小宫女的口供,要想扳倒皇后这棵大树,一时之间只怕很难。而在西夏那边,仁宗已经亲口允婚,倘若此时反悔,势必挑起两国的争端,到时候刀兵相见,损伤的,是国家社稷,受苦的,是黎民苍生,还会受到天下人的指责。朝云这样做,看似懦弱,其实,她是宁可委屈自己,也要保全皇帝,保全大宋的这一片江山!
仁宗脸色灰白,喃喃道:“你、你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难道朕以一国之尊,竟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保护不了?”
泪水滑落到唇角,嘴里有咸咸的味道,朝云安静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不能,父皇,你不是昏庸无道的暴君,你是胸怀天下的圣明天子,你心中自有一片丘壑,不会为儿女情长所累。父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仁宗眼光暗淡,面色惨白:“你真的要这样?”
朝云忽然又伏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她的眼睛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坚锐,她一字一泪地道:“父皇,请恕孩儿不孝,不能在您身边尽孝。可是,孩儿也不想成为父皇的负担,求父皇放我出宫去吧!”
一旁,凝翠早已是泪流满面,“公主,您这又是何苦?何苦?”
朝云又来到凝翠面前,面对这饱经沧桑的女子,深深的拜了下去,
凝翠吓了一跳,伸手扶住朝云,道,“公主,奴才怎能受你如此大礼?”
朝云握住她枯瘦的双手,道,“姑姑为了云儿,受尽世间苦难,耗尽了自己的一生,理当受我这一拜。”
说罢,她转过身去,对仁宗道,“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仁宗皇帝怔怔看着她,好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说。”
“希望您能妥善安排凝翠姑姑以后的生活。”
仁宗默默地俯视了朝云一会儿,脸色灰白,嘴唇颤抖着,他慢慢举首向天,长叹一声,终于,缓缓点头,然后,不发一言背过身去,挥了挥手!
朝云怔怔望着他,他的背影说不出的萧瑟和悲凉,这是自己的父亲,亲生父亲!十八年来,她只在他身边待了三天,尽了三天的孝心,难道他们父女的缘分,只有三天?
泪已积满了心底,朝云拼命咬住自己的唇,不让眼泪滴落下来,她站起身来,回到仁宗案前,伏下身子,对着父亲拜了三拜,终于起身,向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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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天空零星的飘着雨丝,几阵冷风吹过,御花园里,树叶萧萧而下,颇有了秋凉的意味。
湖边临水的长廊里,朝云独自坐在那里出神,秋雨在湖面圈圈点点,泛起丝丝涟漪,雨气氤氲,湖上十里烟波翠寒,御花园的亭台楼阁朦朦胧胧,笼入烟雨中,不再清晰。
小桐和几个宫女侍立在一旁,天地之间静得只听见沙沙的雨声。
明天,她就要离开皇宫,启程去西夏了,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坐在这个地方……
昨日的一切,过去的人,过去的事,隔着那么远,一片烟雨迷离,如同海市蜃楼,此生将永不可及……
朝云心中猛然一抽,心脏似乎被人狠狠攥住,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
忽然,一个尖利的呵斥声传来,“大胆的奴才,见了皇后娘娘还大模大样的坐着,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朝云回过头来,身后侍立的几个宫女不知何时已经跪了一地,小桐抬头看着她,眼神中透着焦急,低声道,“公主,皇后娘娘来了。”
朝云这才注意到,长廊里不知何时来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宫装妇人,两人眼神一个交汇,郭皇后骤然心头一震——面前的女子,姿容似雪,眸光如冰,那绝色容光,竟是令人无法直视。
侍候朝云的宫女已经惶然道:“明懿公主刚刚进宫,不懂宫里的规矩。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郭皇后闻言却不着恼,只笑道,“不妨事,这便是明懿公主么?生得真好看,叫人移不开眼睛呢!”
说罢,她竟走上前去,拉起朝云的手。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又连声赞叹,“真真是我见犹怜。”
一旁,那几个宫女心中俱是暗暗纳罕,不知道平日在宫里骄横任性,颐指气使的郭皇后,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朝云的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任皇后拉着自己。
——眼前这人,就是害死自己母亲的人。
可是,为了父亲的江山社稷,她却必须将这仇恨深藏起来。
朝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皇后一福,轻声道,“儿臣参见母后。”
两人的目光一个对撞,一瞬间,风起云涌,所有的一切,全都了然如胸。
郭皇后挥了挥手,那些宫女太监,全都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我听说,入宫这几日以来,陛下天天晚上都召你去问话?”看着那泛起丝丝涟漪的湖水,郭皇后收敛了笑容,出声道,
单刀直入,没有遮掩。
既然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现在也没什么好绕弯子的了。
“回母后的话,确实如此。”朝云平心静气地答道,
郭皇后的脸色一片雪白,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手指在广袖之下轻轻握紧,“陛下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现在,宫里头依然是一片风平浪静,但是,也许是因为太过平静了,皇后的心里,反倒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父皇跟儿臣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儿臣明天就要出宫去了。”朝云转头看着她,眸色澄明如水,“从此以后,不会再踏入大宋的土地一步。”
“你……此话当真?”郭皇后怔了怔,眼中是不能置信的震惊。实在是想不到,多年来的心腹大患,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
朝云不再答言,只是将那平静的目光迫过来,清明如水的容颜,透澈宁静的眸光,没有丝毫的瑟缩或退避。
一阵寒风吹来,郭皇后的身上止不住浑身发抖,连发间的钗环也颤得轻声作响。她本来想好了的一肚子话,在这样的目光下,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狠狠握着身上凤服的一角,冰凉的丝缎寒冷刺骨。
“母后,儿臣就要去了,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有后宫安宁,百姓安康,才是我大宋之福。”
望着她的眼睛,朝云一字一字地道。
慈悲与狠辣,仁义与杀戮,当生杀大权掌于手中的时候,到底什么是应该做?什么是不该做?是应该为母报仇,还是宽恕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对于错,要如何去衡量?
看到郭皇后那憔悴的容颜,黯淡的眼神,鬓角星星的白发,朝云选择了放下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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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看了这一章,再回过头来看皇帝下决心的那一章,多少是一种讽刺,当初他舍不得将自己的女儿嫁到西夏去,就想着嫁别人的女儿,谁知道命运弄人,到最后,嫁掉的还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如果嫁的不是朝云,他们父女也就没有机会相认了,所以说,强悍的是命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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