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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画骨难描

第 15 章 画骨难描

铅云低压,夜幕垂沉,星月无痕,野兽凄鸣。

我回来已两个时辰,将茅屋内外翻遍,却不见白虎身影。这白虎竟似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踪影,着实令小仙我忧心忡忡。

苦等许久,总不见它回转,我不由担心它遭了灾祸,顿时坐立难安,万般思虑之下,只得拢起一盏莹灯,向着结界外而去。身子还未沾上结界,身后一股大力将我拉了回来。我瞧着左臂上这铁钳似的大手,颇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这般拉着我作甚?再不出去寻寻,白虎怕是要被猰王吞下肚去,尸骨无存了。”

岳珂的口气也有几分不好:"青鸾,你抬头瞧瞧,不过两个时辰,天色便暗成这般,定然是猰王用魔力将整个女床山遮蔽,你这般莽莽撞撞冲将出去,怕是要吃大亏。"莹灯在他面上投下大片暗泽,使他瞧来面如玄铁,只是唇角高高抿起,显是耐心尽失。

我虽极是感激他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下,但却不能坐等白虎丧命。当下挣了几挣,只感觉腕上这爪子将本仙抓得死紧,不由气急交加,声音也高了几分:"三殿下,你若再这 般抓着小仙,连累得白虎没了性命,我定然饶你不得!”

他语声颇多几分苦涩:"不过是一头普通白虎,难道你的性命还比不上它的重要?现下你若要出去,就与我商议好了,一路杀将出去,前往东海暂避风头。”

我心中不由添了几分凄然,猰貐在此也不知潜伏了几万年,历代土地怕是皆已惨遭屠戳,连丹朱也说是姨母替我几番求情,天帝才下了这道旨意。我的仙法修为有几层,姨母不是不知,我却还是迫不得已来到了此地。说到底不过就是她亦盼着我自生自灭。我从前虽然也赌一口气,但性命攸关,并不是大脑坏了,全无安危之识。

既知自己绝难逃出生天,对岳珂便起了些愧意,说到底还是带累了他。我轻笑,带了几分自嘲之意:"我自被贬,便负有土地之责,再不是从前自由之身。就算今日被猰王打得魂飞魄散,也是上天注定。倒是你,趁着猰王尚未攻来,且逃命去吧。”

结界之外虽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听得到群兽惊慌奔跑,更有临终凄凉嗥嗥,显然有什么恐怖之事威胁着它们的性命。

岳珂急促的呼了几口气,显是极为气恼:"我是这般贪生怕死之辈么?”

我心中既想得通透,便将手中莹灯扔下地去,后退几步坐回了石凳,惆然道:"如今其实不找也罢。左右我已无生还可能,既使白虎已被猰貐吞下肚去,那也是命中注定,我自然不用等待离光前来有个交待,怕是那时候他寻我也是无处可寻了。”

岳珂頓了一顿,似欲言又止:"其实,白虎……”

轰然一声,眼前掉下大片大片的结界碎片,便如漫天花雨一般,黑暗转瞬将我二人湮没。我尽力张开双目,眼前是大片无疆的漆黑,使人要疑心是不是已刹那目盲,所以不能视物。

腰上一紧,已被牢牢圈在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鼻息边隐有石琼花的香味,那个人低低道:"青儿,我便是那头白老虎。”

我心中一震,尚未想明白其中缘由,已感觉到腿边伸过来一个温热的带着腥味的巨盆大口,死死咬住了我的腿,疼痛随后而至,我惨叫一声,身子已腾空,但腿尚在那巨口之内,一时之间倒难以拨出。

我听见岳珂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慌乱:"青儿,你怎么啦?哪里痛?"一臂搂着我,一手已四下在我身上到处摸索。疼痛慌乱羞窘立时袭来,我咬了咬唇,感觉到自己腿上那巨盆大口使劲试探着用力咬,似乎下刻,我便能听到自己腿骨在这巨口之中清脆断裂之声,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音也不觉带了丝哭腔:"腿,右腿,有什么东西咬住了我的右腿……”

他四处乱摸的手停了下来,似弯下腰去,只听得重物轰然落地的声音,我们不过离地约有三尺,我的腿终于被抢救了回来。

夜色如漆,他揽了我的腰驾起云头冲了上去,却还是一片无际的黑暗。我腿上血流如注,身上渐渐泛着冷,感觉紧搂着我的那人伸出手去,在我的伤处摸来摸去,我本已疼极,这会更是难忍,凄惨呼痛,感觉那伤处被以指按压,似止了血一般,再感觉不到热量流失的那种无力之感。

他正弯下腰去替我包扎伤处,头顶有疾速风声掠过,似大鸟兜头扑下一般,我强忍着痛,挥出七彩青翎,只听得一声惨呼,似鸟非鸟,似兽非兽,青翎带着淡淡血迹回到了我手中。

我心中无比庆幸自己尚有能力反击,只因岳珂在俯身替我包扎伤处,这云头尚有几分颠簸,歪歪斜斜向着高空腾起。还未庆幸完毕,已听得天空中扑天盖地的百鸟拍翅之声掠过,头顶似有几十只巨鸟袭来,岳珂警觉的直起身子,一手将我紧揽进了怀中,只听得连连惨呼之声,嘶哑难听,我的脑袋却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按在胸口。

在这样铺天盖地泼黑一般的漆黑世界里,我终于不再是一介孤鸾。

紧搂着我的这个人,他有温柔坚定的心跳之声。

尽管,我知道,那与他回护碧瑶一般,并无过多的绮念,但我,还是忍不住贪恋此时的温暖,有人替我抵挡风雨侵袭,恶礁艰险。

我伸出两臂,紧紧的搂住了他的腰。

只感觉到手下这精壮的身体僵了一瞬,想来,他定然想不到我会有如此举动,这与那些从前将头轻倚在他胸口的那些女子,并无什么区别。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不同的。

耳边风声惨戾声纷沓,我静静伏在他的胸膛之上,正在忧心万分之时,垂沉黯黑夜幕被惊雷一劈为二,雷声震耳,电光狂怒,如亮色银蛇在空中翻滚,借着这惊雷,我惊异的低头去开,原来我们踩着云头已高过女床山山顶约一树之遥。底下奔跑无数小兽,更有精妖恶怪逃窜,一片纷杂恐慌。更游窜着无数的蛇虫鼠蚁,远远瞧去,地面竟然如海上波浪,不住起伏。

这些游走之物瞧来委实悍然,竟然将所过之处的一切动物都已吞噬。但凡山鸡恶狼,皆被它们潮水般的游走掩盖,片时便只剩下一架白骨。

我大骇,结结巴巴指着低下:"这……这……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蛇虫鼠蚁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能有这般尖利的牙齿。虽然体积还维持着旧时的大小,但分明已经进化成了一群猛兽,凶悍顽勇。令人心惊。

我结巴了半日,才发现岳珂根本就不曾回应,抬头去瞧他时,又被惊住。只见天空中黑压压盘旋着一群群的鸟,样子奇形怪状,有一种样子与鸡有些相似,却生了三个头,六只眼睛,六只脚,三只翅膀,样子有些像传说之中的鹃鸺。另有一种却生有四个翅膀,正是蜚蛭的样子。但我从前翻阅典籍,倒从不曾听闻这两类鸟会有这般悍匪性情,居然也敢攻击仙人。

岳珂下颌紧抿,手中青锋护在我二人身周,不断有怪鸟被他的护体仙气所伤,哀鸣堕堕,掉下地去,立时被那些蛇虫鼠蚁淹没,只余一副白骨。

头顶之人枭枭桀笑:"女床山物产丰富,二位却龟缩在那小小茅屋之内,有何乐趣可言?”

云头冉冉腾起,只见猰王正踩在两头怪鸟的背上,衣袂飘扬,唇角嘲意宛然。

惊雷轰轰,有大片大片雨滴砸下来,我的眼前瞬间便模糊了。只感觉到腰间那条紧揽着的手臂越发揽得紧了些,我有些想要提醒他,又怕分神,令他落败,只得维持原状。

岳珂似无意的低下头来,嘴唇紧贴在我的耳边,小声道:"青儿……"又一道惊雷,瞬间将他的声音劈得支离破碎,我只隐约听到了几个零星的字:"……不是……喜欢……”

我自然也了解他拈花惹草的本性,我这般平常的容貌哪里入得了他的法眼?连忙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他将耳朵凑了上来,我紧贴着他的耳朵朝他澄清事实:"你放心,我断然不会因为你这般待我就喜欢上了你,死缠着你的,你不必恐慌!”

他一向见惯了我有些散漫无拘,言而无信的样子,此时许是因为我的保证不能令他满意,那张脸居然黑了半边,被雷光一闪,瞧来居然有几分怒意腾腾,与天边惊雷倒有几分神似。

我瑟缩着将身子往外拉了拉,他却似赌气一般,猛然将我又拖进了自己怀中,可怜我修了几千年,才修出了个令自己甚为满意的鼻子,这般重的撞上了他的胸膛,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塌了几分?

我哭丧着脸去瞧他,那知他却不再瞧我一眼,字字如冰簇冷箭,连连向着猰王射去:"猰貐,你不过就是一只十来万年的恶兽,当年与修罗王燮焚苦战败北,走投无路,逃窜潜伏在此,只当除了阿修罗王,仙界便无人再收拾得了你?”

我心中暗道,坏了。

任是再心气高傲的仙人或者神兽恶魔们,总不喜欢被当众戳穿自己当年的败迹,岳珂这般不怕死,岂不是要激怒这只恶兽,将我二人吞下去不可?

果然,猰貐闻言,先时的如沐春风之容立时换作了严霜九冬,一字一句道:"原来你这条小小龙子,竟然也知道此事。看来今日本尊不杀你,倒有些难为了。”

岳珂在我耳边耳语:"青儿,我与猰貐打起来,你立时踩着云头离开此地,千万不要朝后望。切记切记!”

我讶然的盯着他的脸,却瞧不出一丝端倪,心下疑惑:他这般大费周章的搬出猰貐的旧事来,难不成是为了激怒对方,与之拼命,好令我脱身?

我从前受过颇多冷遇,如今这事就好比凡界穷了几十年的老乞丐,忽然被人捧了一大堆珠宝金银来堆在他面前,总是惊吓多过惊喜,多半觉得难以置信。

岳珂真身乃是东海龙三太子,此刻雷鸣电闪,雨势惊人,他居然稳立云头,长姿挺拨,如濯濯春柳,雨润身矫。我心中五味陈杂,有太多疑窦不能解开,但迫于情势,一时之间倒不好就地坐下来深谈个明白。不过是眨眼间,猰貐便如猛虎扑食,赤红了眸子扑了上来,手中斧铖挟了万钧魔气,似恨不得要将岳珂一劈为二。

腰间铁臂一松,云头之上已无岳珂身影,耳边倒响起他的叮咛之声:"青儿,快走!"眼前白影闪过,他已如蛟龙入海,在雷雨之中向着猰貐扑去。我脚下云头却似有灵气一般,向着东面而飞。

我忽尔便想了起来,这云头是岳珂招来的那朵祥云,自然听从了他的召唤。我腿上伤处此时虽已不再流血,但痛得厉害。亏得身上这件袍子乃是离光所赠,正是水中至宝鲛绡纱,下雨天不透不湿,才不曾将伤口泡开。但若要我踏了此云去东海避难,却也是万般不愿的。

那云头越来越远,我紧揪着一颗心回头去瞧,女床山山顶之上所斗二人艰险万分。岳珂现今也不过四万四千岁,在一众神仙里头,也算得年轻俊俏的后生。若白白葬于此地,怕是这四海八荒的仙子仙娥们定然要将我剁巴剁巴咽下肚去。

鸾鸟虽然是个不甚珍贵的品种,但我历来惜命,又不屑于掉进此桃花劫难之中。况且……我心中不无酸楚的想到,天上地下万把年,岳珂,他是头一个将我推出险境而独身赴难的仙友,这份情谊已弥足珍贵,也够得上换我青鸾这条命了。

心中主意已定,我再也顾不得腿上伤疼得钻心,化出鸾鸟真身向着女床山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