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沧茫雪(二) (1)
不知是不是大家的谈话生惊扰了伊儿,她的手有了知觉,亦天翔明显感到了这一微小的变化。
伊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雪絮遮盖的深处,不见一丝光亮渗出。雾气白茫茫蔓延蒸腾,雪雾冲刷过草丛和岩石,带走翠叶和野花花瓣,远处看,是雪绒绒厚实的一层雪衣裳。
伊儿明澈的眸子微微睁开,眸子雪亮却很邪恶,她默默地停顿了一下,发出含糊的声音,低声道,“对不起。”泪水随即涌出,毫不迟疑。
亦天翔紧紧将她搂住,闻到她发丝间散发的阳光气味。
“傻姑娘,你有什么对不起哥的。你是伊筱霜,是我最爱的妹妹,兄妹之间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亦天翔的高兴劲儿使他忘记了萧彤对他所说的话:伊儿已是一个奴隶。
顿时,伊儿推开了亦天翔,明亮的眼睛暗了下去,忽然间蹙眉,“你不是王。你是谁?本姑娘不认识你,我告诉你噢,别想碰我,要不然等我告诉大王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窗外逶迤的天,骨骼嶙峋,千里万里地相追相随。伊儿的话无疑让亦天翔失落到底。在事实面前,他有些手足无措了,“伊筱霜,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亦天翔的妹妹,是灵都国堂堂公主。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你只是中了小人的奸计,失去了记忆而已。只要你意志坚定,医师说是可以恢复的。我认识的伊筱霜是不会自甘堕落的。你这个样子很无耻、忘恩负义,你对得起父皇、母后,对得起信任你的百姓吗?”
伊儿听后,一个耳光就打在了亦天翔的脸上。“你以为你是谁啊,敢对我口出狂言。什么叫无耻?我怎么觉得能成为王的心腹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呢。我是叫伊筱霜,这没错,但也不是你小子能呼来唤去的。这名字只有王才能叫,因为它对我的意义非常重大。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无凭无据的冤枉我。你如果执迷不悟,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亦天翔恶狠狠的瞧着伊儿,右手已经高高举起,幸好被赵将军阻止,把他拉出了屋。
薄暮冥冥,千山空皓雪。亦天翔激愤的狂跑在雪谷中,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口。雪谷之上回荡着他无奈的长啸。赵将军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制服下来。
“你这样苦恼,这样气愤有用么?你明明知道伊筱霜是身不由己。那么,你现在去呵斥她、去责备她,有什么意义?她是一个病人,我们应该从她的角度去想。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那个耳光也实在是冤枉,冷静才能处理好事情。李将军口中的你可不是一个毛糙的人。”
“赵将军,我承认是我失去了方寸。可我的心真的好痛。伊儿以前是一个非常明理的人,不甘世俗,聪慧伶俐。我现在看见她那个样子,心情很乱。她还那么年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她应该有一个属于她的正常生活。你说,我们能说服她接受治疗吗?”
“当然可以。萧彤说过,你对她的意义非常不一样,所以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没有把你完完全全的否定。相信我,也相信萧彤,好吗?我赵志恒以人头担保,治不好伊筱霜,我提头来见你。”
“言重了,天翔担当不起。先前口不折言,还请谅解。”
“好了,这里风那么大,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你这样折磨自己只会让关系你的人更心疼。”
“我知道,可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
“好吧,最多一个时辰。”
雪谷之上的雪白得煞眼,仿佛在天地之间横上一条飘带,起伏错落。孤独的人居高临下,不远处的飞峡关粗狂的寥廓,城楼就矗立在关隘中。高耸入云,皑皑白雪终年皎洁,有一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感觉。满树摇动着落月的光影,男子在寒风中颤抖,仿佛只有在寒冷中他才能寻回遗失的自我。
他很痛苦,面对苍茫雪海,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当日自己不提报仇的事情,韩翎也不会率军攻打倾城了,明知是一个虎穴,他还让大军跟着自己受苦受累。死去的西岛将士与他非亲非故。他未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他觉得自己很卑鄙。思绪逆流成河,亦天翔无法自拔。
其实,兄弟之间说不上谁欠了谁。韩翎为他的弟弟身受四十多道剑痕,他也觉得无怨无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不是一句说说了事的誓言。他们的结义真的算是一种前世修来的缘分。
曾经,四国之间理所当然也是龙争虎斗,灵都与西岛势不两立。战事连连,是灵都第五位帝王登基后,主动放下身价,亲自前往倾城、西岛和云州,向他们提出了和平协定。西岛和云州欣然接受。倾城傲气的很,一直打着其余三国的主意,自然拒绝了。
此后,倾城三番五次的挑起战端,挑起三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谊。好几次将军们都是被柳盈盈逼得进退两难,只好出兵迎战。亦天翔的亲人为今日二人的结义奠定了基础。如果没有那份和平协定,亦天翔也不会与韩翎结为兄弟了。而此时,韩翎又为保护亦天翔与王单打独斗、身负重伤,他俩也算是互不相欠了。
亦天翔仿佛在与雪谷彻夜倾谈,乐此不疲。他将所有的痛苦与不解毫无保留的告知了纯白的雪谷。而他也听到了雪谷的答案,“亦天翔,你会虚妄地生活下去不知所终吗?”这句话在亦天翔的耳畔不断回响,亦天翔当然有了回答:我不会,我不会就此沉沦下去,我要从失败的地方走出去,我要将所有的血债化为力量,支撑起那片原本澄澈的苍穹。
伊筱霜只是在演戏,从头到尾的演戏王让她先激怒亦天翔,以亦天翔的个性他一定会责备她,等他后悔时,他就会主动向伊儿道歉,并且会留她住在云州。伊筱霜趁此机会,顺水推舟,便可大大方方的留在云州,暗地里掌握他们的军情。
王果然对亦天翔了如指掌,似乎他就是亦天翔的一个影子。
尔后,亦天翔真的跑去找伊儿,向她道歉,“伊筱霜,我先前是一时心急说出的话,口无遮拦,你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有自尊与本性的。我更清楚你是身不由己,被人利用。可你确实是我妹妹,没有一个人会乱认自己的妹妹。不是么?请你给哥一个机会,让我找回真正的你,让你的生活像以前那样洒脱与快乐。不要听你主人的任何命令,他在害你,他的目的就是要把你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托你下水,好让你做他的陪葬品。请你留在哥身边,让哥保护你。如果父皇、母后看见你这样,他们一定会很心疼的。”
“你说我是你妹妹,我想你也没必要骗我。好吧,我答应你。我会留在云州。但你也别想控制我,我想走的时候还是会走。有这样一位翩翩大公子如此诚恳地挽留我,任何一个姑娘都是不会拒绝的。”
“好,我不控制你。只要你好好听萧姑娘的话把毒逼出来。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随你便。”
随后,他拉着她的手跑到了雪谷山上,“伊筱霜,你看,这里就是雪海。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在你十六岁生日那天,你就说你想来雪海看雪。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你是不会忘记的。对不对?”
“你骗我的吧?我怎么会有那样的愿望呢?白茫茫的一片,有什么值得好看的。”
“你是我认识的伊筱霜吗?”
“你认为是就是了。”
“那你愿意听听我认识的那个伊筱霜吗?”
“说吧。”
“她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她不喜欢受约束的宫廷生活,喜欢奔跑在石板路上,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喜欢吃大婶卖的冰糖葫芦。以前的我总是那样宠着你,带你溜出宫去玩儿。因为我知道,宫墙外的天地才是你真正所向往的。你还记得吧?你曾经走过的路,曾经凝望过的蓝天,曾经在柳树下许诺的愿望……那是属于伊筱霜的真实记忆,所以我坚信她不会忘记。她特别的爱笑,她笑起来的时候就仿佛是一抹清泉淌过,滋润着我们每个人的心田。”
她开始握紧双拳,“不要再说了。你觉得跟我说这些有用么?”
“当然有用。我不认为这世上的毒药可以将一个人的曾经被完完全全的消除掉。你只是不敢承认罢了,你也迟疑过,对不对?”
“我有必要对你撒谎吗?我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什么石板路,蓝天,远望,哥哥。那些东西对我完全就是虚无的,它们根本就不存在。我就是一个没有曾经的人,不过,我认为这样挺好的,王对我很好,比你们这些人好多了。”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这是在害你,你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他要杀光所有的百姓,这样你也肯帮他?”
“不要说了,你说再多也只是徒劳。有些东西失去过后是找不回来的。”
她愤怒的跑了,跑到了他的视线之外,眼眸里明显湿润了。她很挣扎,徘徊在邪恶与自我之间。
王万万没想到会有一个萧彤从半路杀出来。此刻,伊儿已在距离倾城千里以外的地方,伊儿要与他联系也只有靠信鸽。而他却不能与伊儿主动取得联系,那样必定会打草惊蛇。如果萧彤误打误撞,将伊儿的蛊毒攻破,那么王的计划就会全盘皆输。到时候,他恐怕连怎么收拾残局都会不知道。
破晓,亦天翔终于回屋安安静静的休息了。他睡得很沉,可能只有在睡梦中,他才不会感到伤口的疼痛。在他的梦里是一片寂静的黑暗,黑幕浓重。还没睡到五个时辰,亦天翔又被屋外的惊呼打扰了。
赵将军的部下敲着他的房门,那声音讨厌极了,如不是顾及将军的颜面,亦天翔绝对会出去揍他一顿。
“亦公子,赵将军叫我来告诉你,韩翎醒了,让你过去看看。”
亦天翔很不想理睬门外的陌生男子,但听到,“韩翎醒了”这四字,他立即就睁开眼睛,像疯牛一样的冲出去。
躺了几天几夜的韩翎眼睛红肿,看起来像不能说话似的。他黯然地看着他,欲语又迟,突兀的剑痕终于隐退下去,由黑色变为了深红,纱布里仍然有血丝渗出。
亦天翔镇定地开口,“大哥,感觉怎样?伤口还特别疼吗?渴不渴?饿不饿?”
亦天翔的唠叨只会出现在亲人身上,韩翎倒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苍白的脸庞终于为亦天翔的一席话露出了一番笑容,但笑得不那么自然,好像触动了伤口,有些疼痛难忍。
他不能说话,他想告诉他的兄弟,他没事了,他不会就这样死掉。可他说不出,只好将左手从被褥里伸出,轻轻的摇动,这个动作代表了他所有想说的话。
亦天翔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一份感激,此时的他对韩翎没再说话。两人对峙,静默不语,纵使千言万语也会化作那彼此支撑的信念,安慰着对方。
窗外,天晴了好半天,此刻却又稀稀落落地飘下雪花。雪在云州是很珍贵的生灵,它是快乐、幸福的化身,就如那青色羽翼的青鸟,力争将一切美好的事物带给世间一样。
“韩公子是一个奇迹。”萧彤不由自主地说。
“不是奇迹,是大哥还有他的责任,他必须去完成。他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所以阎王不打算带走他。正义的人终究会大难不死。”亦天翔语重心长地说。
“对了,缠在他身上的绷带必须拆掉,我得给他重新上药,需要你们的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