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新生此言一出,城下众将顿时哗然。那些脑子比较笨、反应比较慢的,还在琢磨着城上这位之前一直与自己称兄道弟、积极帮助太尉大人成就“大业”出谋划策的许指挥使,为何未按约定开城迎接众人,而是讲出这么一番明显是在指责太尉大人的话来,莫非是在与太尉大人演一场戏,以迷惑城上的其他将领不成。而那些脑子比较聪明、反应比较快的,却已然从对方的话中品出了一些滋味,意识到此番“黄袍加身”、“一举夺取京城”的行动只怕要产生很大变数,城上这位昔日的兄弟、同党,搞不好可能已经卖主求荣、卖友求荣,彻底投靠了朝廷。
手下将领有着这样那样的猜测,赵匡胤却非常清楚许新生如此做为绝非之前所定夺取城门之策的一部分。这会儿对方既然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原因,也就只有这位自己一直很看重、很信任的心腹亲信已然背叛自己、投靠朝廷这一种可能了。
实际上,对于赵匡胤来说,手下背叛自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方作为自己的心腹亲信,对自己所图“大业”,以及为实现“大业”所做的各种准备、各种安排了如指掌。若其投靠了朝廷,那自家这边之前为成就“大业”所制定的策略必然会被其当成向柴周朝廷邀功请赏的筹码而进献上去。如此一来,自己必然先机尽失,成就“大业”的过程也会变得非常艰难。一个不小心,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会连累到自己的家人亲友、自己的心腹亲信。
尽管随着许新生那一番话说出来,双方的关系便几乎已经由同党变成了仇敌。可眼见自己谋划良久、付出甚多的篡权夺位之策,在其即将实现的时候出现如此巨大的变数,以至于很可能会因此功亏一篑,赵匡胤实在是有些不甘心。他自认自打彼此相识以来,自己不但从未亏待过许新生,而且还给予其诸多恩惠、大力提携,并对其信赖有加、委以重任,对方实在没有理由在自己就要成就“大业”的时候,去投靠那个已然摇摇欲坠、时日无多的柴周朝廷。再加上,眼下的形势也使其更愿意以不流血的方式拿下京城,而不是与城中的守军杀一个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一来,许新生既已背叛自己,那么自己原先布置在开封城内、用来为自己入城助一臂之力的那些个心腹亲信想来已经被朝廷死死盯住。就算在自己彻底露出所谓“反迹”之前,朝廷未必会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可再要倚仗他们来臂助自己,却几乎是已无可能。这样的话,原先策划的巧取开封,也就势必会变成强攻京城。
二来,自己麾下虽有七万禁军精锐,可面对据城而守,无论在兵士素质、武器装备、训练水平,还是领兵将领的能力上,都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三万守军,就算自己不计伤亡、不顾大战给京城内士绅百姓带来的巨大损失,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拿下据坚城而守的朝廷兵马。而随着自己在开封城下耗费的时间越长,各种变数也会越来越多。一旦朝廷下旨命各地节度“勤王讨逆”,且不说那些个忠于柴周朝廷的节度使会率兵来援,恐怕就连那些对朝廷并无多少忠心可言的节度方镇也会对自己下手,以求能在朝廷事后的封赏中分一杯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此番赵匡胤能否顺利进城、能否成就自己的“大业”,其关键之所在便是城头上许新生的态度。
因此,赵匡胤一边示意众将不要喧哗,一边怀着试探的目的提马上前,一脸无辜的对许新生说道:“许指挥使何出此言。此番,本太尉乃是奉了朝廷旨意,率手下一众将领回京接受官家封赏的,何来不遵旨而行。至于城外的大军,却是因为此番军中绝大部分将领都将随本太尉进城受赏,为了防止征讨军中出现意外事故,这才打算命其在城边扎营,以便进城的将领可以随时回营掌控兵马,又岂会有企图。”
“便于掌控城外兵马?”许新生质问道,“圣旨中只命都指挥使及以上将领进京,征讨军中尚有各军指挥使、虞侯使维持,又何需诸位将军坐镇。再者,按照朝廷惯例,还会派出朝廷重臣出城代官家犒赏三军。若城外大军真有什么意外事故,负责出城劳军的将领自会临机处置,何必远水去解近渴般的烦劳城内诸位将军。”
“许指挥使说的是,却是本太尉一心只想着尽早进京,以便在接受完官家的封赏后,能够尽快率军再次出征,去平定李重进之叛,以至疏忽了圣旨中所写的一些细枝末节的文字。”赵匡胤表情恳切的说道,“待入宫见驾,本太尉定会向官家请罪。”
“一时疏忽?”许新生冷笑两声,“依许某看,赵太尉如此安排只怕是有意为之、有所图谋吧?据许某耳闻,赵太尉你扎营陈桥驿时,营中将领曾聒噪、呼喝,要立赵太尉你为天子,并找了一件黄袍披于太尉身上,不知是也不是?”
听到许新生将昨日今晨自己“黄袍加身”的事情讲了出来,赵匡胤不由得心中一惊。要知道,从清晨“黄袍加身”到现在不过才四五个时辰,在来京城的路上,手下将领又一直对各自的部下严格约束,根本不可能有人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偷偷溜到京城来通风报信。而在之前赵氏集团的密议过程中,虽然也曾商量过举兵起事的步骤与方法,可绝对没有细致到如此地步。换句话说,许新生在自己抵达京城之前,便已通过其它渠道得知了自己“黄袍加身”的细节。
虽说内心对许新生知道自己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细节的问题非常惊讶,且很想搞清楚对方的消息来源,可现在显然不是对这件事情刨根问底的最佳时机。眼下最关键的是立即进城,有关泄密的问题只能留待以后再去解决。因此,心中虽然惊讶,赵匡胤表面上却摆出了一副惶恐、委屈、气愤的神情,急急说道:“许指挥使此话怎讲?想我赵匡胤世受皇恩,对大周朝廷素来忠心耿耿,怎可能做出这等逆天理、悖人伦之事。此事必是那些真正心怀叵测、图谋不轨之人怕本太尉坏了他们的‘好事’而颠倒黑白,对本太尉进行恶意中伤、造谣陷害,欲借朝廷之手除掉本太尉。还请许指挥使代本太尉转奏官家,莫要被奸人蒙蔽,做出那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错事,以至日后为自己今日之举追悔莫及。
同时,本太尉也希望许指挥使能够明辨是非、认清形势,莫要受那奸人蛊惑,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便被奸人利用,充当其扰乱朝纲、打压忠良,乃至谋朝篡位的急先锋。而应当以大义为重、顺天应民,如此才能前程似锦、飞黄腾达。否则的话,只怕到头来,原本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没拿到,反而赔上了自己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
如果说,赵匡胤这番话的前半段还多少说得有些隐晦、有所保留的话,那么其最后那两句话则完全没了顾忌与遮掩,而变成了对许新生赤裸裸的拉拢与威胁——只要你许新生顺从于我赵匡胤、依照之前约定行事,我赵匡胤自然会保你荣华富贵、保你前程似锦;可如果你许新生仍然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赵匡胤心狠手辣,进城之后要了你的小命儿。
许新生自然明白赵匡胤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这样的拉拢与威胁,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若是前几天听到赵匡胤这番话,许新生可能还会假意思考、权衡,敷衍一下对方,以便为北平军南下部队争取一些时间。可问题是,在今天中午时,许新生便已接到郑知微从陈桥“隐园”派人送来的消息,知道“靖难军”先锋部队已经进抵黄河,距离开封不过三、四天的路程。而“靖难军”主力也将于明日誓师出征,沿永济渠一路南下,底气十足的他现在根本没兴趣也没必要与赵匡胤做文字游戏、打嘴皮官司。
因此,听了对方连拉拢带威胁的一番话,许新生丝毫不以为然,将手一摆,斥道:“赵匡胤,莫要再在这里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你的罪行证据确凿,由不得你狡辩抵赖。本指挥使奉劝你莫再执迷不悟,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立即下马受缚、束手就擒,进宫去向官家请罪。当今官家仁厚,到时候你虽难免一死,你那些已被押入天牢的家眷亲族却或可保住性命。”
眼见许新生不但油盐不进,对自己的拉拢与威胁浑不在意,而且反过来用自己家眷亲族的身家性命来要挟自己,赵匡胤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原本惶恐、委屈、气愤的表情一扫而空,脸色变得严肃而冷峻,眼眸中更是寒芒闪烁、杀气森然。只见他拨马回到已方阵中,用手一指面前的封丘门,沉声命令道:“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