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契丹人留下的足迹,杨克复所部一直追到天色擦黑也没有撵上耶律璟君臣。虽然心里也明白想在短短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里追上比自己提前出发一个半时辰,且是以最快速度在亡命狂奔的敌军是非常困难的,可杨克复就是无法用这个理由让自己以正常的心情面对这一情况。
按说,杨克复身为“飞龙军”副师长、陆军准将、后周朝廷正儿八经的从四品武官,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可问题是,一方面,杨克复与之前苦战延津城下的严世勇一样,都属于所谓的“姻亲系”。作为后周宰相、朝廷重臣、“清园”兄弟中主要话事人张维信妻子杨筱筠的义兄,杨克复所面对的来自各方的质疑和压力甚至比严世勇还要来得更大一些。毕竟,就辈分上说,杨克复比严世勇还要大上一辈,真要有什么作战上的失误,丢人丢的自然要比严世勇更狠,对张维信的声望和颜面上的影响也比曾志林更大。另一方面,有严世勇以“保安军”为主的两千余兵马独抗契丹军一万五千精锐,苦战半日直至自家主力赶到的表现在前,无论是辈分上还是官职、军衔上都比对方高的杨克复自然没有居于人后的道理,唯有竭尽全力追上耶律璟等人,才能不让别人说闲话,才能证明自己是靠真本事而不是裙带关系当上这个准将副师长的。所以,除非是追上耶律璟,否则他的急躁心情只怕是平静不下来了。
只是,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一来,落后几十里路程不是想追就能追上的,特别是追击开始不久后,天色就很快黑下来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二来,为了延缓周军的追击速度,耶律璟还不断派出四五百人规模的小股部队返身回头,对周军追击兵马进行阻击、骚扰,使后者的速度想快也快不起来。是以,追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杨克复所部依然没有看到耶律璟等人的踪影。好在种种迹象都表明,到目前为止,耶律璟等人的逃跑方向依然是辽阳城,而不是周军最担心的钻进深山老林。不然的话,只怕杨克复真的是没脸回开封见自己的义妹和妹夫了。
建隆七年(应历二十年)阴历六月初一入夜,尽管很不甘心,可面对几乎已经不眠不休追击了一天一夜的部下,以及一匹匹因为疲劳过度而倒毙于地的战马,杨克得还是不得不下令众人暂停前进,就地安营休息,待第二天天明再继续追击。
几乎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追击,使得兵将们极度疲劳。是以,营寨扎下不久,一座座帐篷内便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不过,与手下众兵将倒头就睡不同,身为追击集群主将的杨克复虽然也很疲惫,可躺在床上的他却辗转反侧,半天无法入睡,满脑子想的都是银州距离辽阳城不过两百五十里,如果自己不能在第二天追上耶律璟,后者很可能会逃进辽阳城。到那时,活捉耶律璟、平平灭契丹国的殊荣很可能就要落到此前已经兵逼辽阳城,无论兵力还是军衔、官职都要比自己高得多的右路军副都指挥使邹振远和其麾下的右路军前军众将士身上了。若果真如此,不但自己丢面子,只怕连程大哥、曾大哥乃至整个北伐中路军的面子都得跟着丢,自己以后在“飞龙军”第四合成步兵师也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满腹心事的杨克复直到天近寅时才迷迷糊糊睡去,可他才进入梦乡没多久,便被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负责把守的亲卫上前询问的说话声给吵醒,不得不有些不悦的问道:“帐外何人喧哗?”
不等帐外亲卫回答,前来闯帐的人已经开口禀报道:“报告副师长,前出巡逻的斥侯小队抓住了两名契丹人,据说是开小差的契丹军。”
一听说抓住了两个契丹逃兵,杨克复当即睡意全无,一面穿衣起身,一面问道:“契丹逃兵现在何处?”
“斥侯已将其押回大营。”帐外回答道。
“速将其带到中军帐,某要亲自审问。”已经穿好衣服的杨克复掀帘而出,一面吩咐前来报信的那名营长,一面向位于自己寝帐旁边的中军帐走去。
时间不大,两名穿着契丹人普通衣着服饰,身上还带着一些血迹的男子被亲卫和斥侯押进了中军帐。眼见进来的不是契丹兵士而是两个普通契丹人,杨克复不由得有些愠怒,以为是负责前出打探的侦骑斥侯追不到契丹败兵,情急之下抓了两名契丹百姓来充数。不过,虽然心中不悦,在得到确切证据之前,做事素来严谨的杨克复却也不会当场发作,指责、处罚手下。是以,他略压了压心中的火气,沉声问跪在面前的那两个契丹人道:“尔等叫什么名字?夤夜出现在我军大营周围意欲何为?”
两名契丹逃兵闻言却未答话,而是小心的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站在一旁的那名押送他们进帐的斥侯。那名斥侯见状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跪在地上的两名契丹逃兵根本听不懂自家副师长说的汉语的意思,连忙将杨克复的问题翻译成契丹语对他们两个又讲了一遍,并将两人的回答翻译成汉语,一边指着地下的两个契丹逃兵,一边禀报道:“报告副师长,跪在左边的契丹逃兵叫屯奴,右边的叫辛古。他们一个是为耶律璟养猪的,一个是为耶律璟做饭的。昨夜才从契丹军的营地中偷跑出来,慌不择路之间正撞上卑职的斥侯小队。”
“耶律璟的厨师和下人?”听完扩斥侯的报告,原本还在怀疑其是不是在“捉良冒功”的杨克复登时来了精神,一指那名斥侯,催促道:“问问他们,耶律璟及契丹败军现在何处?”
那名斥侯闻言连忙用契丹语向两名开小差契丹奴仆提问,在得到回答后却没有马上为杨克复翻译,而是一脸惊讶,随即神色一变,声色俱厉的用契丹语追问了一番。直到两名契丹奴仆指天划地、发誓赌咒,保证自己所言非虚,这才转过头来,略显迟疑的向因为听不懂契丹语,不能第一时间搞明白面前两名契丹逃奴所说内容,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杨克复说道:“报告副师长,他们说耶律璟已经死了。如今,剩下的契丹人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已经乱成一团,相信短时间内还不会离开距离我军大营三十里远的沈州乐郊城外的宿营地。”
“耶律璟死了!”杨克复闻言同样是吃惊不小,连忙追问道,“他怎么死的?”
“据这两名契丹逃奴讲,耶律璟是被他们两个以及近侍小哥、化葛、盥人花哥、酒人搭烈葛等六人联手杀死的。”那名斥侯再次抛出了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答案。
斥侯给出的答案虽然惊人,却是事实。说起来,耶律璟之死也是其自作自受、因果报应。正所谓“天做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那耶律璟平素便是个残暴不仁、嗜杀好酒的暴君,以往因一时恼怒或者气愤而下令杀人乃至亲自动手的情况时有发生。昨日晚间,只因辛古、屯奴等人上晚膳上的有些慢了,便遭到已经喝得大醉的耶律璟严厉斥责。更为严重的是,后者还宣称要在次日将他们乱刃分尸。尽管耶律璟说的是醉话,很可能第二天醒过来他自己早就忘了前一天晚上说过什么。可对于辛古、屯奴等人来说,这几句话却不啻为晴天霹雳、催命符咒,几个人当即面如死灰、彻底绝望。毕竟以往被耶律璟下令杀掉的内侍、奴隶数不胜数,就算第二天他忘了前一晚说过的话,几人能逃过一劫,又有谁能保证他们可以逃得过下一次。对未来的绝望,再加上此前他们几乎都有亲人或者朋友死于耶律璟之手,双方可谓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是以,六人决定先下手为强,拼死一搏。
于是,在经过一番商议后,其中四人以送晚膳为名进入御帐,趁着耶律璟因喝得酩酊大醉而失去反抗能力时一拥而上,用偷偷带进御帐的利刃将其乱刀砍死。另外两人则偷来几匹好马,以备得手后逃跑之用。
弑君、偷马进行得都很顺利,可正当辛古、小哥、花哥等人牵着偷来的马匹,打算潜出契丹军位于沈州乐郊城外的宿营地时却发生了意外。他们先是因为行迹可疑而遭到巡营卫队的盘查,随后又因为答对不当而引起对方警觉,一时无法脱身。紧接着营地内又传出天子遇弑的消息,令巡营卫队更加怀疑他们。于是,一方想走,一方不准,双方冲突也就再所难免。
六名内侍、奴仆对阵三十名皮室宫帐军精锐,原本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对垒。可一来,他们六人被发现的地方已经处于契丹军宿营地的边缘,除了面前这支巡营卫队外再无其他兵马阻拦。二来,营内因为耶律璟遇弑而乱作一团,来自各方面的号角声、鼓声此起彼伏,也令拦截他们的巡营卫队心神不宁、注意力无法完全集中于眼前的打斗之上。是以在付出小哥、化葛、花哥被杀,搭烈葛被擒的惨痛代价后,屯奴和辛古两人仗着跨下的宝马良驹,还是甩掉了追击的兵士,向北逃走,并最终被周军斥侯抓获。
尽管不愿相信堂堂的契丹皇帝最终没能战死疆场而是丧命于几个身份最为低微卑贱的奴仆之手,从而令自己痛失建立北伐最大功劳的机会。可眼见地上跪着的两名契丹奴仆虽然被那名斥侯唬得不轻,可他们的脸上只有畏惧之色,却并无一丝说谎之人面对逼问时那种心虚的神情,杨克复就算再不愿意,对他们所说的话也已经相信了七八分,同时一股失望之情也油然而生。不过,失望归失望,杨克复并没有因为耶律璟很可能已经死了就忘记自己的职责和任务。在他看来,耶律璟既死,其生前似乎又没有指定过继承人,以契丹人的品性,肯定会为了那把龙椅起争执和冲突。而在继承人问题解决之前,想来他们是不会离开现有宿营地的,这正是自己将其阻截并歼灭的大好机会。
于是,原本因为耶律璟很可能已经死了而有些遗憾的杨克复再度打起精神。他一面命人将两名契丹逃奴带下去好生看管,待见到曾、程两位主将后再做处置;一面下令全军立即开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沈州乐郊城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那支契丹败军跑掉了。与此同时,杨克复还派出快马,将相关消息送往尚在银州延津城休整的上司程飞,并通过他将这一重要情况报告给中路军主将曾志林、北伐各路大军,乃至开封城内的妹夫张维信以及宋王王崤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