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攀高枝,顺宝请仙 表痴情,玉仙赠砚 (1)
话说文痴星展文全被陶家母女救下之后,在小酒店后屋整整昏睡了一日。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但觉周身暖融融的,汗水已湿透了衣衫,四肢酸软,甚是乏累。
睁开双眼于蜡烛光下环顾小屋,一阵幽香扑面而来。面前是一个小巧的梳妆台,桌上摆着一面铜镜,镜中正映着香粉头油与胭脂等女孩儿家所用之物。梳妆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衣,床头搭着淡绿的幔帐,身上盖的却是一床红缎绣花被。展文全有些惶惑,猛然悟到自己正睡在女孩儿的床榻上,心里一急,便要翻身下地。怎奈病体孱弱,一时头重脚轻,扑通一声摔倒在床下。
陶玉仙母女将外间屋的酒桌并到一起,铺上被褥正要安歇,猛闻屋内有响动,进屋看时,展文全正倒在床下喘息。母女二人慌忙将展文全扶上床。展文全刚刚躺稳,忽觉一阵恶心,尚未来得及转身,便呕吐起来,玉仙未及躲闪,登时被溅了满身,庄上的绣被花枕俱被吐得狼藉不堪。玉仙顾不得收拾衣衫,连忙替他捶背,半晌,展文全才缓过气来。店主母取来清水让他洗漱了,又忙着去收拾被褥。
展文全望着玉仙那遍是污浊的衣衫,心内甚是不安,满怀歉疚道:“小生拖累你们了,真对不住姑娘。”玉仙一边捶背一边劝慰他:“吐出积郁乃是好事,公子不必介意,你吃过一剂先生的药,不久便会好了。”说话间,展文全忽觉又一阵恶心,接连吐了几口,如此,整整折腾了一夜,直至天交五更,才昏昏睡去,陶玉仙守在床头彻夜未眠。
次日晨,一剂药师早早便来看望展文全。其时,展文全刚刚睡下不一会儿。一剂药师诊罢脉,从药箱里取出一剂草药交与陶玉仙,令她煎好,待展文全醒来时服下,又道:“今日镇东有急症病人,老朽须亲往查看,不能在此照料公子,此药最忌用茶,展公子醒来若要喝水时,只可与他些温开水,切不可让他吃茶,药后用茶,如同服毒,这病就难治了。”陶玉仙答应着将草药倒进药壶。一剂药师又叮嘱了一番,便匆匆离去。
天将午,展文全一觉醒后,觉得轻爽了许多,只是四肢还软弱无力。因心里惦记着进京赴试之事,便挣扎着坐起身来。身旁,放着那只破包袱。看到包袱,展文全忽又想起昏迷中遭人抢劫的情景,取过包袱,打开查看。衣物与笔墨俱在,独不见了砚台,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禁发起呆来。
陶玉仙见展文全醒了,连忙端着药碗进来。展文全呆呆地望着包袱,耳朵里仍想着老牛车那吱吱嘎嘎的声音,竟没有察觉到玉仙已到了面前。
玉仙将药碗放到桌子上,问道:“展公子,你醒了,觉得好些了吗?”
展文全被吓了一跳,忙盖上包袱,有些慌乱地说:“小生已好多了,有劳姑娘费心。”
玉仙道:“一剂先生吩咐,你醒了之后先将这碗汤药喝下去。”
展文全答应着,双手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交与玉仙,道:“落魄之人,蒙姑娘如此关照,小生真不知该入何感谢才好。”说着,又深深叹了口气。
玉仙知他是怕误了考期,劝慰他道:“公子不必着急,一剂先生说你昨夜已将积郁吐尽,将养两日便可康复,误不了今年的科考。”
展文全最担心的正是此事,听了玉仙的话,喜之不尽,注目看着玉仙道:“这么说我真的可以不误今年科考了?”
四目相对,玉仙的脸上登时泛起了一层红晕,忙低下了头,局促不安道:“一剂药师的医术,方圆百里闻名,公子只管放心将息吧。”
展文全一心想着科考,并未细察玉仙的表情,万分感慨道:“小生潦倒街头,多亏姑娘相救,今科若得高中,定不敢忘姑娘的大恩。”说着,便取过包袱,想要作幅画赠与玉仙。
刚打开包袱,猛然想到砚台被人劫去,不禁又懊上地叹了口气。玉仙见其面色不对,忙问:“公子,你怎么了?”展文全叹道:“姑娘不知,方才我一拿起这包袱,忽又想起一件事。”接着,备述昏迷中遭人抢劫之事。玉仙听着,心头不觉微微动了一下,劝道:“公子无恙便是万幸,小小砚台能值几何,不必再想它了,好生歇着吧。”说着,服侍展文全半倚着躺好,便匆匆出店去了。
玉仙去后,展文全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身上暖融融的,不一会儿,困意又袭上身来。正昏昏欲睡,忽有一人闯进屋,跪在床下口称“仙人恕罪”纳头便拜。睁开眼细看,却是顺记老店的毛顺宝跪在面前。
展文全惊问:“小二哥,这是作甚”?
毛顺宝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前天夜里多有冒犯,今日特来赔罪,望公子开恩,饶过小的?”
展文全莫名其妙,又问:“小二哥,此话从何说起?快快请起来吧:”
毛顺宝又叩了个头,道:“都怪小的一时不周,才害得公子吃了许多苦头,望公子宽宏大量,勿记小人之过。”
提起那夜住店之事,展文全不觉有些尴尬,挣扎着坐起身道:“小生穷困潦倒,无处可投,昏倒在街头,这与小二哥又有何干?快请起来吧,莫折杀了小生。”
毛顺宝自从喝了夜壶,被媳妇数落了一番之后,自觉不是滋味,一心设法挽回脸面。因曹国舅已离去,他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展文全这个“仙人的兄弟”,他暗自琢磨,这书生既然是仙人的兄弟,想必也是个十分了得的仙人,过去我只知以衣冠取人,错失了机会,今番可不能再与这仙人失之交臂了。于是便匆匆来到陶家小酒店向展文全赔礼,想从展文全这个“仙人”身上捞些好处,哪怕能象兄弟那样捞他一口残茶,也不枉遇到仙人一回。
看着展文全一脸的病态,毛顺宝痴痴地想,怎么样才能弄他一口残茶来吃呢?
展文全病体孱弱,卧床不起,毛顺宝以为他与曹国舅一样,也是在装病,暗忖:“仙人哪里会有什么病痛?这书生分明是同那老秀才一样在玩弄把戏欺哄我们这些俗人!昨日那个瘸腿老秀才装得邋里邋遢,若不是被一剂先生点破,谁能知道却是个活神仙?今日我可不能上当了。”想罢又连连叩头道:“小的肉眼凡胎,不识真人,那日不该怠慢了公子,公若是不肯恕罪,小的不敢起来。”
展文全更加莫名其妙,见他跪地不起,只好道:“小二哥,我从未怪过你,快请起来吧。”毛顺宝这才又叩了个头,爬起身立于床边。
展文全有些倦怠,想要休息,又恐于礼不周,见毛顺宝不肯离开,又道:“小二哥,若无事时,回店忙碌去吧,我要歇息了。”
毛顺宝没捞到一点好处,怎肯离开,想给展文全斟茶,桌上没有茶壶,也无茶杯,环顾了一下小屋,忽问:“展公子,此乃是玉仙姑娘的床榻,你睡在此处,店家母女何处安歇?”
一句话触到了展文全的不安处,叹道:“小生病倒在街头,连累这母女二人吃苦了,为了安置我,她母女皆歇在外间屋的酒桌上。”
毛顺宝灵机一动,心想,机会来了,于是毕恭毕敬道:“这小店只有一间卧室,母女二人,又无男丁,公子在此多有不便,我欲请你到我那里去安歇,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展文全见他言语谦恭,比起日前判若二人,一时更加莫名其妙,这时,店主母提着一把酒壶挑开门帘冲着毛顺宝嚷道:“毛老大,今日刮的是甚么风,使得你这势利眼突然发了善心?前日你若是好生将展公子留在店里,他如何会深夜倒在街头险些丢了性命?此处不劳费神了,日后你多做些积德的事吧。”
毛顺宝被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着展文全的面又不敢发作,只好陪着笑脸道:“店主母,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前日夜里展公子离店,都是我们家老二的主意,我并不知道,更不知展公子会病倒在街上,若是我知道展公子困在你家小店,早就来将他接回顺记去了,这一日,有劳你母女二人受累,我怎么过意得去,我马上去雇一顶轿子,还是叫他到我的顺记老店去吧。”
店主母见毛顺宝忽然对展文全如此热心,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毛顺宝心里却在暗笑店主母没见识:你这婆子,晓得甚么?这位仙人书生,青春正少,躺在你家姑娘的床上装病,想必是相中了玉仙,你这老糊涂还蒙在鼓里哩!这时,前屋有人高声招呼店家,店主母无暇与毛顺宝磨牙,忙答应一声,应酬客人去了。
店主母一出屋,毛顺宝又笑着与展文全道:“这陶家小店好倒是好,只是太不方便,我看就这么定了,你随我去顺记老店,我雇轿子去了。”
展文全住在陶家,挤得玉仙母女无处安歇,心中时时觉得过意不去,只是身不由己,无法可想。今日见毛顺宝如此殷勤,不由有些心动,正要点头应允,忽又想起前天晚上投店时吃闭门羹之事,略一迟疑,推迟道:“多谢小二哥盛情,小生乃落难之人,承蒙各位照应,已是感激不尽,病体稍愈便当动身,不敢再到贵店打扰。”
毛顺宝以为他是同曹国舅一样在故作贫态试探人心,连忙又陪着笑脸道:“如此狭小的住处,实在是委屈了公子,也不利于公子养病,再说,陶家只有这么一间小屋,公子也该为玉仙母女着想才是,小的诚心侍候公子,公子就不要再推辞了。”
展文全被他这几句话说得一时无言以对。毛顺宝趁机又道:“小的店里有上等客房,比这里不知道要好多十倍,只要公子肯屈驾前往,小的一定尽心服侍公子,你就不要再推辞了。”说罢一拱手,转身便走。展文全叫他,他也不答应,展文全无奈,只好叹息一声,由他去了。
不一会儿,毛顺宝引了一乘小轿来到陶家小酒店门前。店主母有些奇怪,迎出门问:“毛老大,你这是要做甚?”毛顺宝笑嘻嘻道:“我看你母女二人照料展公子实在太为难了些,方才已同展公子说好,想来尽点地主之谊,接他到小店去安歇,你就不必操心了。”说着,往屋里便走。
店主母有些着脑,拦住毛顺宝道:“毛顺宝,展公子病体未愈,需要静养,你昨天把人家赶出来,今天又急三火四地折腾,到底想干什么?”
毛顺宝陪着笑脸道:“店主母,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方才我已同你说过了,你忙着招呼客人,许是没放在心上,展公子住在此处多有不便,我店里的客房又闲了许多,哪能看着你们母女如此为难?我不光是为了展公子方便,也是替你母女二人着想,你就不必再客气了。”
玉仙娘满心气恼,一时又无话可说。毛顺宝趁机进屋径入后室,急不可耐将展文全扶下床来。
玉仙娘到屋里问:“展公子,莫非你嫌老身照顾得不周吗?
展公子被人扶着,身不由己,苦笑道:“老人家,救命大恩小生永世难忘,怎敢嫌弃?只是小二哥盛情难却,小生只好从命了。”
毛顺宝怕陶玉仙回来又要多费唇舌,吩咐轿夫扶了展文全向外便走,如抢人一般,将展文全扶入轿内,一阵风抬回顺记老店。
毛顺宝自以为请来了活神仙,一时沾沾自喜,将展文全请进专为贵宾预备的那间上等客房,服侍他躺好,又端来那套九龙茶具,亲自斟上一杯热茶。
展文全被折腾了一番,正有些口渴,谢了毛顺宝一声,坐起身端起杯一饮而尽。毛顺宝望着展文全手里的空杯,心里暗忖:“这仙人想是口渴了,只要我小心侍候,不愁捞不到他一杯残茶。”想毕,连忙又替展文全斟上一杯。
展文全喘息了一下,又躺在床上,看来已经累了。
毛顺宝把杯子端到展文全面前道:“展公子,此乃上好的龙井茶,有清心明目之功,小的专门拿来招待贵客,你多喝一点有好处,再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