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函谷关
就在那个大火肆虐的翌日清晨,东方白还未从那掺杂着尸体焦臭味的空气中清醒过来。就已经有位小厮拉着一匹浮雪乌骓马止足在吕不韦的前面,没人能听见两个人在耳语些什么,然而他顺着那小厮的目光看去——一乘楠木乌顶马车远远地停在背人的角落。一阵风吹过马车织锦的帘子,那一方锦帘随风摇曳,东方白眯着双眼看了很久很久到底是没看清车上的是何人,然而在很久以后他知道了这个人便是质子异人,这个人也成了他须有其名的君父。
也是在这一日吕不韦没有让他们蹉跎任何一刻,便督促他们匆匆起行。只是吕不韦和那神秘的马车并未和他们同行。后来他才知道他是带着质子先行潜回秦国,成功买通华阳夫人立异人为储。后来他还知道,他们被滞留在秦国的边境是因为吕不韦为了让异人更加维诺的受他的掌控。事实他也成功的抓牢了异人的弱点,成功地攥紧了那颗自以为是生父,自以为是亲夫的心,自以为要力保他们周全的诺言。可是他也改写了这些无辜人儿的宿命。
那是东方白第一次出远门,马车的速度并不十分快,悄悄撩起帘栊,几十名护卫在六岁的孩童眼里宛若长蛇,所有人的眉宇间都只是一副肃整,没有欢笑,没有交谈,更分不清谁是谁。他记不得走了几日,只记得那是很漫长的过程。直到马车上的人都变的蔫蔫的他们才进入函谷关。函谷关是秦国的重镇,青石垒砌的城池,城门很高很高,他仰起头,看见城门上秦纂小字,殷红殷红。
他们被安置在一处背山靠水的宅子,风景如秀却鲜有人至。赵姬渐渐端出了当家主母的身段,不论是多么的苛责也没人敢忤逆她,因为她的夫是大秦的储君,她的儿是未来的储君。所有效忠吕不韦的死士都知道她肯委屈在这山野之间仅仅只是为了让他们的主子把手中的权势攥得更紧些。只有九娘知道她肯同她这青楼老鸨同一檐下是因为她害怕被吕不韦在这只剩一步之遥的时节把她弃了,因为她太了解吕不韦看中的不过是他们之间那能够遮天换日的那点骨血。所以九娘和东方白被顺理成章的从主室遣至厢房。
东方白总觉得那些日子,天黑的特别早,仿佛一眨眼,日头便沉了下去。每当这时隐隐笙歌便会从外间飘进来,忽远忽近,靡靡叫人心中生腻。他想不通那个原本应该绣贵端庄的赵姬,怎么同那勾栏的姑娘一般总爱沉迷在这声色之中。长大后他才知道这个叫做‘耐不住寂寞’,他还知道平常百姓家的女子‘耐不住寂寞’会被浸猪笼。而一主后宫的女子‘耐不住寂寞’只会动荡朝野,祸国殃民。
日间,东方白和嬴政安排在同一处读书习字,每一日嬴政的刻苦都能换来先生的好评,而他却只能换来无奈的叹息。他只是不想,不想按照吕不韦的意愿去生活,他总觉得这样是向他示好,总觉得这样是玷污了他心底某一处圣洁的地方。在这些日子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开口问嬴政,为什么当日要告诉吕不韦他和她藏身的地方,只是他没问过,他也没解释过。只是在很多年以后,当赵姬面对一尺白绫,一壶鸩酒时哆嗦却微笑着告诉他事实时,他落泪了——簌簌地不能停止。
然而在那时,这种无人理睬的日子他还是过的不安生。尤其是在吕不韦来了之后,那时的吕不韦每隔两三个月便会来此小住几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面对赵姬那种无时无刻的沾念,还是有大把的时间。每每这时他总是亲自监督着东方白读书习字,用他那听不出温度声音教他什么是万人敌。虽然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却还是招惹了赵姬厌恶的目光。从起初在只是经过的地方推搡一把到后来只要吕不韦一走便恶语相向体罚苛责。
他记得初始时九娘只是看着他身上的淤青黯然伤心,到后来忍不住找赵姬理论,虽然心里明白每一次都只能换来一顿奚落,却依旧用她微薄的力量保护着他。他记得有一次他躺在九娘的怀里摇晃着她的臂膀恳求他说:“九娘我们走吧。”
“我们不能走,我们还要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她的双手抚摸在他的头上,如母亲般,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六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他的话。确实,这个时候的东方白都够想象到属于他的东西就是夏阿房了,他不知道她说的太深太远,那种深远是需要许多人命来填补的。
事情在他们的隐忍中越演越烈,就连已是要忙着帮异人处理政务的吕不韦都嗅到了空气弥漫的火药味。有一晚他和她起了争执,只是没有人告诉东方白,因为知道的人在不久之后也长眠地下了。
月色斑驳,明明暗暗的光影中她沉默,他犹豫。半晌洞庭冷雨,珠涛飘灯,他长长第叹出一口气,茫茫哈气转瞬即逝。
“赵姬,白儿终是我儿,你善待他就如善待我。”他总是能在有求于人这般温柔。
“善待?他若不是她的儿,我定当善待他。”她差一点就在他的温柔中化成水。
“凤鸣已经死了,你这又何苦累煞自己!”他还是在挣扎。
“可她还活在你的心里,我连一个死人都比不过,你让我如何不恨。”她真的恨,她看出他冰冷的眸子里对她的儿寄予厚望。
“赵姬!她已经死了,你的儿会是大秦的王,你也会是大秦的皇后,太后。而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你还想索求什么。”他重申了一遍她能得到的。
“我想要的不过是你的爱。”她的眼底有一丝的乞求。
“赵姬!!”他和她终是纠缠不清。
“吕不韦,当年若不是我出谋划策,不顾一切,毒害异人,让他终生不能有嗣,好怀有你的骨血,让你能称霸这江山,你能一切如此顺利吗?我只是想要你的爱,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你如今连敷衍都懒得给我。”她有一些歇斯底里。
她终是说中了他的软肋,他能谋到这一切确实她居首功,只可惜她也逼死了他唯一忘怀不掉的人,所以多年后当她想染指已经不是她的江山时。他义无反顾的把她摒弃了。
然而这时他隐隐看见一个红色的络子,在阴深深的天幕下,阴深深的长风里,鲜艳夺目。顺着那抹殷红他看见了一个身影,匆匆地结束了他和她无谓的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