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浣骨
879800000011

第11章

第十一章 白发情痴

“我的扇子!我的扇子呢?”楚赋醒来不见了手中扇子几近凄厉的吼叫!

“在军师手中。”服侍的人见他如此急切不敢隐瞒。

“她在哪里?”他挣扎下地,哪里像重伤方醒的人?

“在伙房煎药。”楚赋下了床,鞋子也不穿得向伙房跑去,拦也拦不住。

药炉在院落,她正蹲在旁边,手中白面折扇半撑半合,眉目微蹙的打量着,炉里烟火袅袅,风一鼓火舌便向扇子舔去,楚赋猛然跑去,劈手就去夺扇子,动作利落的决不像重伤之人!

可约被他一劈下意识的退后一步,身子撞在桌子上,痛得抽了口冷气,恼怒,“放肆!”楚赋已扑上来,“还我!”一把夺过扇子,焦急的察看有无烧伤,竟没注意到可约撞在桌子上!

可约怒发冲冠,蓦然见到楚赋以及那双湿红的眼眶,怒火一时尽化为悲伤。楚赋接过扇子反复察看,像打量失而复得的恋人。

她一叹,慕容琴也人都死了,他依然对她如此痴情,这样的男人叫她怎么气的起来?

“歉,我不该拿它。”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说抱歉。

楚赋这才想起她,怔忡片刻,见她撞在桌子上赧颜,“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可约无所谓的点点头,拣起破蒲扇蹲下身子扇着将熄的炉火,楚赋愣愣地看着蹲作一团的她,忽然觉得她的背影那么疏离悲伤,小小的,好寂寥。

背上伤口被方才一震又流血了,他痴痴的看着手中的折扇,留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惟一的意义,只是还证明着他不甘。不甘少年时那场错乱的爱恋,不甘忘却那一段自我沉缅的梦幻。他啊,真是一个倔强又死心眼的人呢!

“还不送楚公子回去养伤。”可约语气冷淡的对下人吩咐,再没回头看楚赋一眼,他心中悲伤,他想对她说些什么解开方才的误会,却发现什么也说不了。

“老家伙又在这里偷懒!”离留不定时厨房里突然传来叫骂声,“出去给我干活!”接着就有人被赶出来,他们不由得看去。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头夹黑夹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团,那白不同与老人的苍白枯稿,是一种有光泽的黑与白。他佝偻着腰,脚步蹒跚的在军士的鞭打下绕过他们去干活。

那背影熟悉的令可约心中一紧!他是……

“舒词!”她还未确定之前楚赋已脱口叫出,可约见他脊背几不可见的一颤,照旧走去,楚赋已疾步而去挡住他的去路,“舒词!”眼神那么笃定,又那么伤痛。

可约抢步过去,真的是舒词!这个人真的是舒词!这个人怎么能是舒词啊!

那一头乌黑的头发花白了,眼窝深陷如井,额头高耸如山,颧骨支梭如冬天冷硬的树干,下鄂尖削着突兀,俊逸的脸上结着一层又一层的灰垢,衣衫褴褛,这真是温润如珠,清皎如莲的舒词吗?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楚赋握着他的肩膀,后半句已成哽咽!这是他从小到大羡慕妒忌的人吗?竟悲惨至斯!

“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他声音低哑暗苍,全然是一种兔死狐悲的自伤。两人似哭似笑的对望着,眼里都是莫可名状的荒诞。

可约愣愣的上前,衣袖颤颤得擦拭着他脸上的灰尘,“舒词……舒词……”舒词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他侧脸避开她的衣袖,“别擦了。有些东西是擦不掉的。”声音依然温润,对她却是莫大的嘲讽与疏离,“你们还好吧?”问得极其客套,然后坦然的看着她的肚子,笑得温文尔雅,一别之后她孩子都有了呢!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她压上眼底萧涩的泪意,点点头,“还好。”

他点点头,“那就好。”一院沉默,从他反问之时楚赋便一直低着头看手中折扇,越看越凄然,终于抬起头来,艰涩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他在江湖上有那么大的势力,功夫又好,就算慕容别也派人追杀,也不至于沦落至斯,这五个月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杀了徐江,接受惩罚而已。”他神情淡淡的道,眼睛却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可约,不知是何神情。“你怎么又会到这里来呢?”问的是楚赋。

楚赋默然半晌,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猛然一合,哑声道,“她走了。”——他千里迢迢而来,就是要告诉舒词:她走了!

可约见舒词平静的眼忽然如秋风扫落叶般萧瑟起来,转寒转寒,忽然便万里冰封,声音粗嘎,“你说什么?”

“她走了,留下你的儿子。”楚赋直视着舒词的眼睛,两人对视,一样悲痛欲绝!

“不可能!”他咆啸着,“她怎么会死!”可约从来没有他神情如此激动过,就是在桃源之时他也只是悲伤的叫着,原来能牵动他情绪的只有慕容琴也!

“是我。”她坦然面对着的愤怒,“是我杀了她。”

他深陷的目几欲暴出,双手握着她的肩头几乎捏碎她的骨头,“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给我个杀她的理由!”

“没有理由。”她神情淡定的几近苍绝。舒词眼睛收紧、收紧,猛然扬起手一掌暴风骤雨般得向她打来,楚赋惊骇上前挡开他的手臂,“你干什么!”

那一挡急切间用上些微内力,舒词一掌落在他手臂上,竟被震退数步,血淋淋的从口中喷出,却擦也不擦,凄厉的看着她,“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楚赋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他那些微的内力于舒词不过是三脚猫,竟会震得他吐血?猛然惊觉他落下那一掌丝毫没有一点内力,竟如寻常人,“你的功夫?”

舒词哪听得到他的问话,指着她又哭又笑,“你又杀了她!你怎么能这么恶毒!苏可约,你害得我还不够惨吗?你又杀了她!你又杀了她!你把我也一起杀了吧!你把我也杀了吧!”抽出身边军士的刀塞在她手中,“你把我也杀了!你杀了我吧!杀啊!杀啊!”

可约悲伤的看着他,没有了她,你痛不欲生吗舒词?

“你为什么不杀我?你是想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吗?你废了我的功夫,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还不满意,竟连她也杀了!我如今生不如死了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

他的功夫废了!楚赋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的功夫竟废了!他看着舒词练武的,那样刻苦,闻鸡起武,月下打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风霜雨雪从不耽误一天,可以三日不食,绝不可一日不练武!

那么辛苦练成的功夫,竟然被可约废了!这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可约依然淡定的看着他,目光无喜无悲,只剩一片空洞。

他猛然拨出刀胡乱的挥舞,边砍边吼,状若疯狂,“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舒词!舒词!”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背影,他猛然推开她,似乎推开什么肮脏之物,“不要再碰我!不要再碰我!除了她没有谁可以再碰我!”

可约跌倒在地上,撞在石头之上,一阵钻心的痛刺袭来,她没有叫一声,笑颜如花的看着他。原来在他心中自己是如此肮脏!可笑她还信誓旦旦的和诗垠说他不会闲他脏,哈,原来在他心中自己是如此肮脏之物!

“哈哈,舒词啊舒词,你还真能隐忍啊,为了江山能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给别人,还能与我这样肮脏的女人同床共枕,你他妈还真有做蛆虫的潜质!”

她以为他至少还是有一点爱他的,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却原来他对她那么深痛恶绝!又是她自作多情!哈哈,苏可约,你一向自以为手段高明,魅惑他人,却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可笑!真******可笑!

而他似再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刀柄一甩,扑身朝东而跪,双手抱头仆俯在地,悲声嘶哭,“姐姐!姐姐……”声声凄厉,如杜鹃啼血!

没有她的世界,他生不如死!可约心中一惨,腹痛如绞,衣服上血迹隐隐!孩子!孩子!她的孩子!

“报告军师,冰夷突然攻城,来势汹汹,已逼近城门!”

“什么?”可约震憾,顾不得腹中刀绞般的痛,挣扎起身,“去城楼!”疾步而去,走了数步忽然回首看了眼舒词,顷刻间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已苍白如雪!

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白发情痴!白发情痴……

那一回眸,他们背道而去。他两鬓斑白,万里驱弛,奔赴爱人坟墓。她朱颜褪尽,两脚毅然,踏入漫天战火。

她从来没告诉过舒词,其实她认识他,比他知道的要早。

那个晴冬,天很蓝,风很净,空气是湿意明快,纷纷而落的梧桐叶都是飒爽的,他踩着一地零落梧桐叶走过阳光斑驳的道路,她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影子,隐在时光中的虚无浮云的影子。

顺着那影子她才看到他的人,朴素的青衫,他漫然踏颓败鲜明的道路,衣袂卷着梧叶,却不合适意的穿着黑色的靴子,身边行人匆匆,车轮辘辘,他却仿佛流云在凡尘中漫卷漫舒。

那时她知道了,他是凡尘中的一片浮云虚影。

那时她是想杀他的!却在见到他那一瞬,她改变了主意,想要抓住这一片浮云!

她在坠梦楼的那一年并不是全然卧床不起的,她偶尔身体好了,悄悄跟着他,看他穿流于大街之上,低着头走着自己的路,身边的喧哗与热闹仿佛都与他隔绝,他只是一个人,默默行走着,天地间都只胜一片寥落。

她忽然觉得有一种孤单从他骨子里溢出,他就像一只鹰,独自翱翔在九天之上,没有人能陪伴,惟有那虚缈的浮云。他也就如浮云般虚渺起来。

她忽然就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来。父亲死了,诗垠背叛了她,受制于人,自已何尝不是与他一样落魄潦倒?

她会好心帮助徐池,是因为有着与他一样的寥落。

楚赋想用她引起诗垠与他的矛盾她也并不是不知道,心里甚至还有点窃喜,那样浮云般的男子动情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可当她精心的泡完花瓣澡,梳好了发,化好了装,穿上了最喜欢的衣服等着他的时候,他却是醉醺醺的被人扶了进来,一身酒气,头发散了,鞋子脏了,吐着一襟斑谰!

那时她是有恨的,恨他破坏了自己心目中舒词应有的斯文雅致,相见不如不见,果是不错。可是既便如此恨却在刀刺下的那一刻深深地爱上了他!

不爱他,便不会刺那一刀!不爱他又怎么会与他缠绵悱恻?

为了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不惜自残,可是所有人都来看望,甚至连楚赋都来了,他却还没有来,而千辛万苦盼来了,却是为了徐江的事!

好吧,她承认!要救徐江不必如此困难,只需一粒药丸!可她偏又要自伤,还说什么七日之后若不醒将她丢在乱坟岗,这一切只是想要赢得他一个关怀,一个注目!

她以为终于迎得了他的注目,却不想是自欺欺人。他那样寥落,那么孤寂,其实是因为他心爱的女人没有在身边。如果慕容琴也在,他必不会如此吧。

他们两人,身不在一起,心却是在一起的。

她时常看见他对着槐树下发愣,手摸着树干,眼神迷茫怅惘,有时下雨了,槐花落了一地,他会像女子一般拾起一两瓣槐花于掌心,愣愣着看雪白的花瓣上水珠晶莹,树叶上的水珠伴着湿湿的槐花落下来,打得他青衫湿一块湿一块的,他浑然未觉,然后收指,拈碎那一瓣瓣冷香。

然后起身,用他那一惯缥缈的脚步从她身边走过,眼里根本看不见任何人。只是他身上,沾染的槐花冷香,却一直冷入人心里。

她就会觉得他的脸,也苍白的如同绿叶之上的那一朵开到极致后欲落的槐花,青白相搭,那样清透,却让人忍不住悲伤。

槐者,木鬼也。他如此钟情于槐,也是不祥的。

进宫以后,看到楚菁的千菲宫里那一棵大槐树,看到她时常也在槐树下神情迷茫怅惘,看到槐花开时,她命人摘下一朵一朵的槐花,做槐花饭、槐花饺子,吃一半留一半,才明白什么是一处相思两处闲愁。

一生一代一双人,怎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舒词心里想必是十分痛恨的吧!可他将那恨埋藏的那么深,与他相处,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却感觉不到他心里的严寒。

她毕竟还是不了解他的。所以,她根本没有资格去报怨什么。他们之间是相互利用、相互算计的,怎么比得上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或许那些缠绵也并非与爱无关,可在心里的阴暗之下,那爱也虚缈的可笑。——所以,当一切都明朗之后,就只有相忘于江湖!

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伤己。

——这就是他们的终结。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