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安家的那个女儿(一)
“因为你,我可以善待安信。”
这是哥对我说的一句话。他是一个冷静自持的男人,既然这么说了,我相信在以后的工作中,他会为我多关照那个傻丫头。
安信的名字我念了整整三年,我都没想到我能这么喜欢她,经纪人阿Joe一直提醒我,目前我处在一线男星的地位上,星运又这么高涨,最好不要和固定的女人传出绯闻。
单身的偶像明星更有市场和吸引力。娱乐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稍有不慎,别人就能踩着你的尸体朝前爬,这些道理阿Joe天天在我耳边吵,我快被他烦死了。
我对他说,我做不到。
阿Joe冷笑:不就是一个卷毛妞吗?你趁这几年风头健的时候好好拼,等巩固了地位,拿到实力派演技的大奖,绯闻对你的星途还有什么杀伤力?
阿Joe是个很有野心的家伙,他自荐到我跟前,要做经纪,包手我五年来的一切事务。他对我说过,一个靠脸蛋吃饭的男人最长混不过五年,五年过后,那男人就是“微软”了,要走下坡路。趁观众还能记住你的时候,一定要拍出能代表你风格的片子。
所以他要我转型,走民众电影的路子。我做过平面模特,做过偶像剧男主角,独挑古装戏的大梁还是头一次。他拉来胡叔,找到一个网络小说作家做编剧,三人闭关一个星期,合作开发出一个剧本:《碧血情天(杜风传)》。
我得感谢阿Joe,让我在这次拍摄上遇到了安信。
而实际上我对安信的记忆要从九岁时开始。
九岁暑假,混账老爸抛弃了妈妈,娶了比他小14岁的吧台妹做老婆,搬到市中心开洗浴城去了。妈妈出自梨园世家,性情柔弱清敛,遭到丈夫背叛后,气得吐血卧病不起。大哥当时有16岁,放学后他要打两份工,没时间照顾我。
“东东要听话。”哥从街头一群打架的孩子中找到我,擦着我头上的血和汗说,“你脾气这么闹,为了点小事就打得头破血流,哪个小伙伴还敢跟你玩?”
包扎好伤口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牛奶,帮我插好吸管递给我。“你现在也不小了,要懂事,再让妈妈担心,你就不是男子汉。”
做个男子汉的誓言一直飘荡在我耳边,我答应了哥哥去上书法班,学习写大字磨练脾气。
星星洞底有户人家是文化馆的老师,他们正在开设少年书法班,大哥上学之前委托胖爷带我去报名,走进一个红砖小院,我就看到穿蓝色海兵服的小鬼坐在水泥台阶上,正用树枝撬着树下的蚂蚁窝。
胖爷放开我的耳朵,向那个小屁孩走过去:“安信,这个是东东弟弟哦,以后来你家学写字。”
“不是吧,他比我还矮,凭什么我是弟弟!”我叫了起来。
胖爷赏了我一爆栗,瞪眼睛吼:“安信比你大,她就是姐姐!还有——”他又扯过我耳朵说:“姐姐喜欢安静,身体有点毛病,你要好好听她话!”
什么啊!原来这个小鬼是个女孩!她根本不抬头看我们,像是没听到似的,只知道用树枝到处戳,拽什么拽!
“哼。”我抱起两臂,翻了个白眼。
晚上哥哥回来检查我的作业,我撒谎说老师没布置,他看穿了我,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了一顿。我捂住屁股叫:“哥,哥!我下午没去学校,一直在安伯伯家学写字!”
哥哥总算收了鸡毛掸,做饭给我吃。我把他碗里的鸡蛋都抢过来,问他安家那个奇怪小孩的情况。哥哥在灯光下看着我,叹口气说:“安家的那个女儿?是叫安信吧?从小有自闭症,不爱说话——你给我记好了,安伯伯是个好人,你不准欺负他家的女孩。”
哥哥其实说反了,欺负人的不是我,是那个奇怪小孩,安信。
她总是穿着水手服白裤子,睁着黑黑的眼睛歪头看你,不说话。她的头发很卷,顶在脑袋上像是绵羊毛,笑起来又像是卡通猪,圆圆的脸蛋,很满足的样子。
我每天放学经过商店,都看得见一只戴蝴蝶结的猪娃娃站在架子上,笑得开心,连粉红的皮肤也和她一样。
“卷毛猪。”
趁安伯伯睡午觉,我跑到院子里来,冲着怪小孩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句。她转过头来,看到是我,突然招了招手:“弟弟,你来。”
我好奇地走了过去。
她把小手捂得紧紧的,像是藏着什么宝贝。“我只给你看一下哦,不过要三毛钱。”
我当然不愿意,三毛钱等于一根冰棍,我整个下午都盼着放学那一会,可以冲出去买冰吃。她看着我,松了一下手中的白手绢,又很快地捏紧了。“你真的不愿意吗?小胖想看我还不给哦!”
看着这个姐姐安静的眼神,我觉得她不会欺骗我。她又说到了小胖——胖爷的孙子,老嘲笑我的那个小子——更加激发了我的好胜心。
我掏出汗津津的三毛钱,交给她手上。她对着我笑了笑,把白手绢一股脑塞给了我。
“啊——啊——”我的喊叫马上响彻云霄。
因为手绢刚一打开,一只黑乌乌的蜘蛛爬到我手臂上,毛毛的脚扎来扎去,恶心死了!
我阮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蜘蛛和屎壳郎!
安信站在屋檐下,安安静静地看着我跳来跳去,又不说话了,恢复了以前发呆的样子。
安伯伯赶着出来,拍走了蜘蛛,哄着我不要害怕,还特地剪了一串葡萄送给我。我一把甩开葡萄,大声说:“我不吃你们家的东西,我讨厌卷毛猪!”
安伯伯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姐姐很少说话,你一来她就主动找你玩,你应该高兴啊!”
哦,不,我一点也不高兴。
下午放学,我朝家里走去,卷毛安一直跟在我后边。她拿着一只冰棍慢慢地啃,很认真地看着我,啃到我家门口才啃完。我的零用钱不仅被她骗去了,还被她当着面吃进肚子,我又心痛又气,大声叫她走。
她又幽幽地靠过来,突然冲我说:“你没玩过那个吗?”
“哪个?”我停住了叫喊,怔怔地看着她。
“就是那个。”她狡黠地笑了笑,用恬静的小脸对着我看,“在屋檐角落里,经常有很大的蜘蛛,你用手绢包住手把它摘下来,从它屁股后面抽丝,你不停地抽,抽啊抽啊,直到抽不出来就好了,这个时候,蜘蛛的肚子一定是瘪的。”
这个时候,我相信我的脸也是瘪的,那种毛簌簌的感觉又爬上了我的心头。
“还没完哦。弟弟。”卷毛姐姐又说,“你可以把蜘蛛丢掉,冲着它踩上一脚,啪嗒一下,它就扁了,然后夹在薄膜里当化石标签。”
我惊恐地看着她,一步步后退。
她甜甜地笑着:“我刚才看到你书包上有一只蜘蛛哦,好像也是被踩扁的样子。”
“啊——!”我大叫着冲向了屋里,喊哥哥的名字。
在安伯伯家里学两个月的书法字,我见识到了卷毛猪的各种恶作剧。每次在我们学临帖的时候,她就抓来两只黑蝴蝶,用线头把它们腹部系紧,站在花坛上朝空中扔去,看着它们惊慌失措地乱飞,飞到最后撞在一起,或者小肚子都扯断了。
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手里的大字总是写不完。她等我熬不住要打瞌睡,又偷偷地跑到我桌子边,把打坏的兵乓球撕碎,用烟盒里的锡纸包起来,点着离开。过了会,一种很浓很臭的烟冲出来,气味大得差点让我闭过气。
我找妈妈告状,妈妈陪我来见安伯伯。妈妈刚笑着说了一些卷毛战事,一个胖胖的婶婶就跑出来,大声嚷起来:“我家安信怎么了?这么乖的女儿你还嫌弃她?不怕被天雷打啊?我跟你说哈,阮妈妈,你家东子刚送过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你想过中间的变化吗?这是谁的功劳?还不是我们家安信的!就是她,才让你们家东子变好了,变安静了!这你还不明白吗?”
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婶婶,过了会,唯唯诺诺点头:“是,是。”
可是到了快放学时,我看到婶婶站在门口,对安伯伯叹气说:“老鬼,女儿这个样子下去不行啊,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
安伯伯笑呵呵地:“老婆,你看怎么办才行呢?”
“我带她到韩国去,改个环境试试。那边没人认得她,对她以后的发展也要好些。”
“好吧。”安伯伯搓搓手,“你们先去,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人言可畏啊——”婶婶拖着声音还在叹气,我听了心里一跳,突然想到妈妈被人指指点点时畏缩的背影。
九岁这年,很奇怪的安家女儿离开了星星洞,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我也并不知道,这次的告状无意送走了那个女生,在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