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十一(下)
元旦那天上午,知乔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菜时,冯楷瑞给她来了电话,说谢易果已经把签好的合同交给他了,投资是分期支付的,总金额恰好就是他在比赛中平分得到的奖金数额,每次支付前都要看到详细的计划书。
“谢谢。”她暗自吁了一口气,挂上电话。
命运往往就是这样,关上一扇门,却又打开一扇窗。
吃午饭的时候,穿着印有粉色Kitty猫毛巾睡衣的老妈看出来她很高兴,便随口问了一句:“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是的,”她点头,“我们拿到投资了。”
老妈抬了抬眉毛,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我还以为你钓上金龟婿了呢。”
“……”
“不要怪我老生常谈,对于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嫁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尽管很困难,但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是知乔第一次看到老妈穿着这么可爱的睡衣却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她撇了撇嘴,勉强接下话题:
“什么叫值得托付终身……”
“就是一辈子对你好,始终把你和家庭当作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责任的男人。”
“……”她抓了抓头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就算这男人是个土匪——当然,我不是说要是去找个罪犯回来,我的意思是——不管这男人是干什么的,只要他对你好,对你负责,那么他就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除此之外,外表、家世、性格、人品,要是好的话当然最好,要是有缺憾我觉得也不是问题。”
知乔忽然发现老妈竟然很有些女革命者不拘一格的风范,让她颇感到惊讶。
“那么……你觉得一个像爸这样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吗?”
话一问出口,知乔就后悔了,但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以买的。
“值得。”意想不到的是,老妈竟如此肯定地回答。
“……但,你们最后还是分手了。”
老妈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笑还是无奈:“知乔,值不值得跟会不会分手是两回事。”
“……”
“有些人值得我们为他们做任何事,但这并不代表世界是一成不变的。有些事会变,有些不会,还有一些,即使改变了,却还值得你去做。”
“好像很拗口。”
老妈翻了个白眼,说:“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现在即使说再多你也不会懂,可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知乔欣然接受了老妈的这种说法。无论如何,她相信父母比她更了解人生,更了解这个世界。
新年的一年到来,她高兴地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尽管还有许多疑问和困惑,但她的心不再漂浮着,而是沉淀于静谧的海底,在那里,她变得更宽容、更坚定。
这天晚上,她接到了周衍的电话,大概是从冯楷瑞那里得到了同样的信息,所以他特地打电话来跟她讨论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工?”
“事实上,”知乔说,“我还没想好。”
“?”
“我是说,我还没想好,到底想要做一个怎样的作品出来。”
“……”他安静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以前我名义上是独立制片人,但其实我知道自己只是个打杂的。你试图教我许多东西,可我学到的并不多,至少没有你从我父亲那里学到的多。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没有用心去学你教我的东西,我只是跟在你们身后,做你们要我做的事——而且还常常做不好。”
“嗯,”周衍低吟的声音很好听,“很高兴你对自己有这么清醒的认识。”
“……所以,这次回来之后我也在想,我到底能做什么,我到底要做什么。”
“这的确需要时间,不过知乔,”他的口气像一个真正的老师,“一个人是不可能坐在家里想,就能想到自己到底需要什么的。你必需着手去做,必需在行进中明白你需要明白的东西。”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一点时间去考虑到底该怎么开始。”
电话那头的周衍沉默了一会儿,坦然地说:“好,我等你。”
在那之后的一周时间,知乔做了许多事。例如去冯楷瑞的工作室把父亲以前拍的带子都找出来,从头到尾地看。其实这件事她以前也做过,但仅仅是当作一种参照或样本,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到底要在这些画面里表达些什么。现在,她觉得自己既是观众,又是学生,甚至更多的,她是以一个女儿的角度去看这些带子的。
她想象自己就站在父亲身旁,用与他一样的视角观察这个世界,于是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似乎离父亲更近了。他所要表达的,他想要告诉她的,他想让她看到的,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想,在这些影片里,是否隐藏着父亲想要传达给她的信息?他无法陪伴她成长,于是他用另一种方式来弥补。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否正确,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电视屏幕里的画面是如此的亲切,充满了对世界的爱与渴望。但无论答案的是与否,父亲已经走了,所以这答案,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新一年的第二个周五,知乔打电话约了周衍在工作室附近的咖啡馆碰面。她吃过午饭后就急匆匆地出发了,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小时到达,但她坐下后五分钟,周衍也到了。
“看来我们都是急性子。”她无奈地笑着说。
周衍去柜台买了两杯咖啡,他没有问她想喝什么,但买回来以后,放在她面前的是大杯的抹茶拿铁。
尽管心里很高兴,她还是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一下,用木棒在杯子里搅了搅,才拿起来喝了一大口。
“我想你是有计划了吧。”周衍喜欢一切牛奶味的食物,所以通常要往杯子里放好几个奶精。
“算是吧。”
“打算去哪里?”他连放了三个奶精,又加了一包糖,然后仔细搅拌着。
“我想,”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想去你跟我老爸相遇的地方。”
周衍搅拌的动作停顿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诧异。
“我想去看看那个改变你命运——当然,也是改变我们一家人命运的地方——毕竟,我妈是因为他没有回来,才下定决心跟他分手的。”
“……”周衍似乎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很少这样,他总是从容不迫地,仿佛没什么事能难倒他。
“你会……”她有些忐忑,“你会同意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衍才回答道:“当然。你是制片人。”
“我真的想去看看,”知乔说,“你知道吗,在过去的一周里,我把我老爸所有能找得到的作品都翻出来看了,包括我出生之后没多久的,你可以想象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还找出了他的工作笔记,他去世以后,那些东西都堆在他的房子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去了,自从你们把钥匙交给我之后,我只去过一、两次。但这次我去了,那里竟然没积下什么灰尘……”
“冯楷瑞雇了个人,定期会去打扫。”周衍解释。
“我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天,找出很多东西。他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所有的工作时间安排,以及对应的带子,都作了相应编号。只要翻看那些笔记,你就能知道他在哪一段时间去了哪里,拍了哪一卷带子,又在哪些电视台或者频道播出……然后我发现,他唯一去了却没有留下任何作品的地方……就是旧金山。”
“……”
知乔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陈旧却干净整洁的本子,推倒周衍面前:“你看,在这里,他原本计划去两周的,但五天之后就回来了,旁边没有记录任何编号。可是……”
她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卷带子:“我找到了这个,就放在他的那个巨型架子上,这是唯一没有编号的带子,我拿去冯楷瑞那里看了,是一些片段,没有任何构架的片段。”
周衍垂下眼睛看着眼前笔记本和带子,又抬眼看着她:“所以,你想要完成蔡没有完成的事?”
知乔回望他的双眼,重重地点头:“是的,我想要那么做。”
周衍的眼神是那么温柔而真切,他没有对她笑,但脸上的表情却柔和得令人痴迷:
“我说过,你想要做的话,就去做吧。你才是制片人。你是——或者说,你应该是这节目的灵魂——就像你父亲一样。”
知乔怔怔地看着他,来这里之前她想过很多种他的反应,却从没想过是这样的。她以为对他来说,回到那个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地方,会犹豫、会不安,但事实是,他却没有任何迟疑地支持她。
“谢谢,”她由衷地说,“不管怎么说……谢谢。”
“需要我开始写计划书吗?”
“不,”知乔微笑着摇头,“这一次让我来吧,不然我可能永远都学不会你会的那些东西。”
“好。”他点头,英俊的脸上竟有一种孩子气的自豪。
从这天下午开始,知乔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被各种令人振奋的理由填满了,她不再茫然,因为她将要去做的,是父亲没有完成的事。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让她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那足有几百光年的距离被大大地缩近了,他是她的父亲,她是他的女儿,如今,尽管阴阳相隔,他们却一同做着同一件事。
这让知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去领事馆申请签证的时候,窗口的签证官一眼就认出他们,这都拜真人秀节目所赐,他们的申请立刻就被通过了。机票定在农历新年之前,拿到机票的那天晚上,知乔在家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跟老妈两人一起吃。
“我不在家过年你不要紧吗?”
老妈耸肩:“这又不是第一次,再说,孩子长大了总不会老在父母身边。”
知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心里却有点难受。她常常想,老妈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在失去了婚姻之后,还能如此坚强坚定地抚养孩子长大,从没有一句怨言。
哦,没错,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对老妈的印象:也许内心有不满,但她从不抱怨。她总是能欣然接受现实,即使带着痛苦和不解,她却几乎总是立即接受,好像上天不管怎样对她都击不垮她。
谢易果如约把钱打进了指定账户,知乔看着银行账户里的数字,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个月前,她经历了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事,那些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他们输了比赛,却赢得了投资。人生似乎就是充满了失望希望,起起伏伏,所幸的是,她没有被失望打倒。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周衍打了一通电话给她。
“所有的文件你都放好了吗?”
“嗯,你放心吧。”她在电话这一头无声地笑。有时候,他简直比她还像管家婆。
“护照呢?”
“放在随身背的包里了。”
“住宿预订单?”
“跟护照放在一起。”
“当地联络人的电话记好了吗。”
“我记在手机里了,另外写在纸上跟护照放在一起。”
周衍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在想还有什么需要提醒她的,但最后有些支吾地放弃了。
“喂,”知乔忽然说,“你在紧张吗?”
“我?”他的口吻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你在紧张。”
“没有。”
“你说谎。”
“我没有。”
“现在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你很紧张。”
“绝对没有。”
他们又再像两个孩子般玩起这幼稚的文字游戏,乐此不疲。
“其实我并不紧张,真的,”过了一会儿,周衍轻声说,“我只是……当我想到即将要面对一些十几年来都没有面对的过去时,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可是那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而且不久之前,你还很坦然地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
“告诉你是一回事,但身临其境又是一回事。”
“那么你后悔了吗……”
“?”
“答应了我的这个提议?”
“不,”他立刻说,“绝没有。我觉得这一次你……在做对的事。”
“……谢谢。”
“很晚了,”他最后说,“明早还要赶飞机,早点睡吧。”
“好。晚安。”
“晚安。”
挂上电话,知乔又强迫自己把所有的行李都检查了一遍,她的箱子很大,放了很多东西,但当她合上的时候,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只是父亲的那几本工作笔记。
这天晚上她睡得很好,几乎是一躺下就睡着了。她没有做任何梦,或者是做了,但她根本不记得。
第二天一早,她跟还在赖床的老妈告别之后,就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搭上出租车直奔机场。
快到机场的时候,她接到了周衍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但他在电话里的口吻有些古怪,似乎不太高兴。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像在赌气的孩子,“你来了就知道了。”
二十分钟后,当知乔走进机场大厅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了周衍和老夏他们的身影。她脚步轻快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她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人。那人有一头卷发,身材高大却显得消瘦,他正双手插袋,背对着她抬头看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看够了之后那人转过身,先是怔了一秒,接着咧开嘴微笑着对她说:
“嗨!”
知乔瞪大眼睛,用力眨了几下,很久都没能缓过神来:
“谢、谢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