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十二(3)
天空中依然飘着雨,知乔坐在车里,恍惚地发呆,似乎仍没有从刚才的错愕中恢复过来。
周衍在嫉妒什么?
他就坐在她身边,她却不敢问,也不敢看他。
她在害怕什么?
是怕抱有希望之后,还是会失望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对于希望和失望之间的关系反而抱着一种更幼稚的想法,似乎失望是一件极其可怕的物事,如果要承受失望的打击,还不如不要燃起希望。患得患失,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只是有些人经历的时间长,而有些人则很短。
她想,现在的她也是如此——至少有关于周衍,她无法做到坦然自如。
“你晚上有空吗?”他侧过头,悄声在她耳边说。
“?”她被他吓了一跳。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知乔用她那一碰上周衍就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了想,最后轻轻地点头。
他不再说话,而是认真地看着窗外,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知乔的幻想而已。他就是这样的……让人捉摸不透。
这一天的行程表非常满,他们去了好几个旧金山著名的景点,像是愚人码头、艺术宫、以及金门大桥。与那一天兜风时粗略的一扫而过不同的是,当他们驱车驶上大桥的时候,那巨大的钢丝从面前不断经过,才深刻地体会到人们称之为“建筑史上的奇迹”一点也不为过。
他们在观景点下车,桥上的风出乎意料得大,知乔好几次用外套上的帽子遮住脑袋,最后都被风轻而易举地吹掉了。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从这儿跳下去了,”她大声对周衍和谢易果说,“没准他们都是被风吹下去的……哈。”
两个男人似乎都对她的想法很无语,缩着肩膀一副不予置评的样子。
可是摄像机一开,周衍又神态自若地靠在栏杆上侃侃而谈,似乎完全没把强风当一回事,只是他的长发看上去不再那么性感,而是稍嫌凌乱。但知乔又不禁觉得,这样的他也很有魅力。
哦……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中毒了!
傍晚时分,雨停了。当他们回到酒店的时候,所有人似乎都筋疲力尽。
“十分钟后,在楼下等你。”回房间之前,他轻声对知乔说。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竟然有些紧张。
回到房间,知乔先是靠在门板上喘了口气,然后立刻打开自己的行李箱,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抓狂地发现自己竟然连任何一件适合约会的衣服都没有带!
天呐!她想,我该穿什么?总不能还穿这毫无女人味的防水外套吧!
花了九分钟来回踱步之后,知乔用一分钟决定换上白色的绒布衬衫和浅驼色的棒针毛衣开衫,再围上咖啡色的格子围巾——不管怎么说,这是她最有女人味的一身打扮了。
五分钟后,当她出现在楼下大堂的时候,发现周衍正坐在沙发上等她。他也换了一身衣服,让她大跌眼镜的是,他竟穿着牛仔裤和防水外套。
“毛衣不太适合在雨天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周衍如是说,“不过算了,没时间了,我们出发吧。”
“去、去哪里……”被拽着胳膊往外走的知乔不禁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从出租车上下来,雕龙画凤的牌坊伫立在眼前,上面挂着一块巨型匾额,写着“天下为公”四个大字。各式各样的霓虹灯闪烁着,很多时候知乔看那些好莱坞电影中异常滑稽的所谓的“中国”的街道,就跟这里很像,也许那些导演懒得去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所以就偷懒地把世界各地的中国城搬上银幕,假装那就是中国。
但话又说回来,旧金山的中国城是世界上最大的中国城,从十九世纪爆发的淘金热开始,不计其数的中国人来到这里。淘金热褪去之后,他们仍然留在这里,San Francisco的音译是“三藩市”,但更多的中国人习惯称之为“旧金山”,或许只是为了纪念一个美丽的梦。但无论如何,他们得以扎根于此,而“中国城”似乎是他们离祖国最近的地方。
也许因为第二天就是中国农历的除夕,所以这天晚上的中国城到处充满了喜庆的气氛。大红灯笼和各种横幅充斥着整条街,这是一年当中最快乐、最热闹的时刻。
“是我看错了还是怎么,”知乔瞪大眼睛看着牌坊两边的石狮子,“这狮子的牙齿为什么这么白,它是每天都有在刷牙吗?”
周衍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个好习惯,值得鼓励。”
“……”
“我有很多在美国出生并且长大的华裔同学,”沿着山路往上走的时候,周衍说,“他们竟然告诉我,在他们看来,‘中国城’是一个比中国本土更像‘中国’的地方。”
“他们也是受到好莱坞电影的毒害吗。”知乔拢了拢脖子上的羊毛围巾,好让风不要吹进领口。
“不尽然,”周衍轻轻地笑起来,“因为这里真的很有特色,几乎浓缩了所有中国最有特色的东西,而反观我们的大都市,有的时候晚上站在高楼往下看,我反而有一种错觉,好像那是纽约,是伦敦,或是巴黎。”
“也对。”
“你知道吗,”周衍站在山坡上,原地转了一圈,“我发现这里跟十几年前比起来竟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可能。苏联解体了,香港回归了,双子塔没了,连我都从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长成了三十岁的‘剩女’,这里怎么可能没有变化?”
周衍哭笑不得,但还是坚持说:“变化总是有的,但……那种熟悉的感觉从没有变。”
他们路过许多中国餐馆,里面照例是人头攒动,先不说那些餐馆里菜的味道如何,单从气氛看来,确实很像家乡的饭店,而那些店的装潢又让人感觉进入了时光隧道。
“旧金山其实很小,”周衍说,“沿着这条山路可以步行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是说,十几年前,你为什么开车来这里。”知乔看着他的侧脸,竭力想象少年时的他。
“不知道,”他苦笑,“只是想逃离原来的生活,那座巨大的校园让我窒息。”
“那么你来这里想要找什么呢?”
“毒品、刺激、醉生梦死,”他毫不避讳,“最重要的是……解脱。”
“……解脱?”
周衍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也曾是……想从金门大桥上跳下去的人之一。”
知乔停住脚步,被他的话惊呆了。
他却回过头,微微一笑:“但我还是没有勇气。”
“……”
“当我从车上下来,走到大桥边缘的时候,低下头看到脚下的海水,我的腿就软了,”他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而不是他自己的,“我开始呕吐,把前一天晚上喝的牡蛎汤的残渣也呕了出来,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呆在那里,于是开着车离开,我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我猜我当时真的疯了,我脑子里总是闪现各种片段,那让我的灵魂无法得到安宁。”
她看着他,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种……为他曾经历所的那些不堪感到心疼的心情。
“后来我开着车来到这里,心想也许能碰上个药贩子,买一点能让我忘却痛苦的药物,麻醉自己。就算碰不上药贩子,也能在酒馆里买醉。至少让我先‘安稳’地过一夜,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所以还是先过了今晚再说。
“但不幸的是,我一下车就被抢了,我毫无抵抗力,眼睁睁看着他们拿走我的皮夹,却连追上去的力气也没有。”
“于是你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知乔挑了挑眉。
“嗯……”他沉吟片刻,“你这算是在讽刺我吗?”
知乔想了想,点头:“算是吧。”
“好吧,我道歉。”周衍苦笑,“尽管我一直给自己找很多借口,比如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比如我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等等,但是,我知道那都不是理由。”
这一次,她看着他,发现他眼里有一种从容不迫。
“我确实犯下了不该被原谅的错误,这甚至很有可能会毁了我的一生,”他说,“但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你父亲。他非但没有报警抓我,反而帮助我,让我走出困境。你知道吗,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那天用枪指着的不是你父亲,而是其他什么人,也许我会在牢里上一些年,然后当我出来的时候……生活就会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完全被社会抛弃。”
“这不像你,”知乔发现自己竟然是微笑的,“你一向是那么……乐观。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法解决的问题。”
“那是因为遇上你父亲我才变成了现在的我,”他脸上有一种温柔的光芒,“十几年前的周衍根本就是个自私、盲目、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他以为自己受到了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待遇,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受这份罪,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改变现状。”
“你说得我老爸像是一个……救世主。”
“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的。”
“但他却挽救不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
周衍抓了抓额头,显得有点不安。
“啊,我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知乔连忙摆手,“我知道,我家的事跟你完全无关。”
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是我从你身边抢走了你的父亲。”
“?”
“他对我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但他却没办法以同样的方式对你。我不知道……其实去找你之前,我很怕你对我怀着敌意。”
“你说过好几次——说我会恨你的,总有一天。”
他又抓了抓额头,叹了口气:“因为我始终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是因为我犯的错。尽管也许从实际看,那只是一根导火索,可是……我一直对你心存愧疚。”
“那么,”知乔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恨你。”
周衍轻轻地皱了皱眉,似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无论如何,那是我父亲做的选择,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她扯了扯嘴角,“尽管我没办法说,拯救一个少年的灵魂跟保住自己的家庭相比,哪个更重要。可是既然我父亲做了选择,那就是他的选择,你没有必要为此自责。”
周衍似乎感到非常惊讶,也许他根本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因此一时之间有些百感交集。
最后,他叹了口气,这样说道:“你真的……不愧是蔡的女儿。”
知乔也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
“知道这节目为什么叫‘晴天旅行团’吗?”周衍看着,没有眨眼。
“?”
“我想……也许那是蔡的一个愿望。有一次他喝醉的时候说,很想跟你和你妈妈再一起看大雨过后,晴天下的彩虹。”
啊……知乔释然地一笑,眼里却泛起泪光,她和老爸,的确曾经一起看过彩虹呢……
“我想他也一直觉得愧疚,他也希望听到你说……‘我并不恨你’,比我、比任何人更想听到。”闪烁的霓虹灯下的周衍,似乎也泛着泪光。
知乔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沉默了。
他们继续往上走,到达山坡顶端的时候,知乔才明白周衍说的“这里通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是什么意思。热闹的码头,波光粼粼的海面,万家灯火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想要保留的东西,上海需要的是对于海派文化的认可,香港需要民主与融合,巴黎需要优雅浪漫,纽约需要自由精神,伦敦需要高贵与传统,罗马需要人性的解放……而这里,旧金山,她想要保留的,是否是一种对生活的热情——淘金热过后仍未被人们忘却的热情。
周衍在前面带路,拐了几个弯之后,他们离开了充满喜庆气氛的中国城。
知乔发现他们总是这样,一前一后,很多人并不喜欢走在别人后面,可是她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当她一抬头,总是知道该去往何方。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