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二(中)
一周以来,除了忙碌于寻找投资人的事,知乔把其余的时间都用在试图修补与周衍之间的关系上。可是他很忙,比她这个制片人更忙,她好几次在工作室遇见他,想要上去说几句话,却总是找不到好的时机。
周六的傍晚,当新的节目终于制作完成的时候,知乔趁着老夏和阿库走开的机会,鼓起勇气对周衍说:
“能跟你谈谈吗?”
“嗯。”周衍正低头在几张光盘的封面上写字,没有看她。
“我是说,好好谈谈。”她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周衍终于停下笔,抬起头看着她:“你想谈什么?关于钱的事吗?”
“不……不是的,”她窘迫地吸了口气,“我想……我想跟你道歉。”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于是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地垂下头,继续说道:“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歉……对不起。”
“……”
“我……我太冲动了。”说完,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很多时候,她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成熟,而不是总是被老妈安排着走一条看上去很安全却一眼就能望到底的路。所以她放弃了原来安定的生活——或者其实,那并不能称为“放弃”,而是一种挣脱——当周衍来找她的时候,她因为父亲的死,终于有勇气那么做了。
他教了她很多东西,怎样拍摄影片,怎样了解观众喜欢什么,怎样当一个制片人,怎样推销自己的节目,甚至于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外生存技能——她想,如果父亲在的话,能教给她的也无外如此。
她曾以为自己是想要找寻父亲的足迹,可是渐渐的,她发现并不完全如此,她还在找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她也无法说清楚的东西。
周衍很久都没有出声,知乔扯了扯嘴角,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他——出人意料的,他的表情,居然是在微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浅浅的细纹,但眼里却有一股温暖的光芒,她常常觉得,也许自己就是被他眼里的光芒所吸引,以致于无法自拔。
“不原谅你又能如何呢?”周衍忽然收起微笑,他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铁灰色,那也许是熬夜的结果,“我没时间跟你怄气。”
说完,他继续低头在光盘上写着东西,直到老夏和阿库陆续回来,仿佛刚才那段对话、那个微笑、那种眼中闪烁的光芒都从来不曾存在过。
知乔错愕地看着他,那种感觉就像是……从天堂掉回了地狱。
他的微笑是假的吗?那么温暖的光芒呢?他一定还在生气,并且,不打算给她任何好好解释或道歉的机会。
“我有件事要说。”周衍把写好字的光盘放进一个大信封,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老夏、阿库,当然也包括知乔。
“事实上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差不多有……一周的时间,之所以到现在才说出来,是因为我一直认为还有补救的可能,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希望不大。”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第一次听上去那么沉重。
知乔张了张嘴,想要阻止他,却来不及了——
“我要说的是,我们的节目因为投资人停止投资的关系,可能就此必须暂时……结束了。”
他一连用了很多个修饰词,这不太像他的风格,所以知乔想,也许他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镇定。
制作室内很安静,老夏和阿库互望了一眼,然后,老夏撇了撇嘴,回答道:“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
周衍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的,他苦笑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低估了多年以来的默契。他耸了耸肩,真诚地说:“对不起。所以……如果有机会找到其他更好的工作的话,我建议你们千万要抓住机会。当然,最后这一期的节目的酬劳,我相信我们的制片人还是会按照原来的流程支付。至于鲨鱼,我下午会打电话跟他说明现在的情况,我相信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现在的局面,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让人无能为力。”
说到这里,周衍看了看知乔,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他,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忽然变得有点陌生,像是被一层薄雾笼罩着,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么你们呢?”一向沉默寡言的阿库问。
“噢,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至于我们的制片人,”他又看了看她,似乎有点不确定,“我想她会回到原来安定的生活中去……那样比较好。”
“为什么?”老夏和阿库离开之后,知乔关上门,转身瞪着周衍。
后者正在整理物品,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打开背包把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装进包里:“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告诉他们?为什么说节目要结束了?”她双手抱胸,来回踱步,“难道你已经放弃了吗?难道你说愿意为这个节目竭尽所能,那都是骗人的?!”
“我没有骗人,”周衍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安静,“但我也不能自私。”
“?”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兴趣或者理想而工作?或者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花那么多时间在一些无法为他们带来任何收益的事情上?”
“……”
他坐在椅子上,转过头看着她:“并且,你有没有想过,许多人工作,并不止是因为他们喜欢这份工作,而更多的是,他们需要这份工作为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家人创造些什么,也许是一套房子、一辆车,甚至是一个茶杯。”
“我……”知乔皱了皱眉头,说不出话来。
“每个人有不同的生活,你没有权利替别人做选择,但你有义务说出事实。”
周衍站起身,拿起背包,走到门前,握住把手。
“那你为什么替我父亲做了选择?”知乔忽然问。
“?”周衍握着门把手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她看着他的背影,说:“我相信,蔡家雄绝不会说,‘把我女儿找来,我想要她替我去做我没有完成的事’。”
“……”
“恰恰相反,我认为他一直希望我和老妈能够摆脱他对我们的影响,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他当时离开我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
“我说的对吗?”
周衍站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久到知乔几乎以为他会不告而别的时候,他却忽然苦笑着说:“你果然是蔡的女儿。”
“别再说了!”知乔大喊,“别再说我跟他有多像,我没见过他,从十二岁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但你却能知道你父亲在想什么。”
她看着他,觉得笼罩在他身上的雾渐渐散去。
“没错,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口吻,像是在讲一个温暖的故事。
“……”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去找你是我自己的主意。”
“为什么?”
他转过身,把背包放在椅子上,垂下眼睛,笑了笑:“因为他一直很想你。”
“……”
“有时候我们在晚上喝酒,他常常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拿出来,跟我们说你的事情。他说他带你去登山,你很害怕,但登到山顶的时候,你非常兴奋,‘简直比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还要高兴’——是的,那就是你父亲的原话。或者说些你小时候干的蠢事,事实上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件,我几乎都能背出来,但他乐此不疲。”
“……”
“我想他一定非常遗憾、非常难过。”
“?”
“没能看着你长大,没能陪在你身边。所以……你说得没错,我替他作出了选择。”
知乔别过头去,竭尽全力忍住了眼泪,却还有一颗不小心掉落下来,她装作毫不在意地悄悄抹去,那段关于登山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也许那是父亲离开家之前他们最后一次一起旅行,她不记得自己登上山顶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但她记得,那是一个暴雨过后的晴天,她看到了彩虹,就在头顶上,仿佛随时可以用手抓住一般……
“你父亲是死于突发性心脏病,过程非常短暂,前一秒他还在摄影机后面对我说该站在哪个位置,下一秒……就忽然倒下了。”
“……”
“他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一切都太突然了。我找到你,对你说那番话,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有一天,你能够真的了解他做了些什么,他一定会很高兴,仅此而已。”
“那只是你的想法罢了……”知乔看着身旁操作台上的按钮,想象着父亲也曾在这里跟他们一起做着同样的事,一种悲伤的情绪在心底扩散开来。
“对不起,”周衍说,“也许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应该自私地,把你拉进我们的世界,所以也许……你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会更好。”
说完,他拿起背包,转身打开门,没有停顿地走了出去……
知乔很想拿起脚上的夹脚拖鞋向周衍的背影丢过去,但她没有那么做。她想,也许他说得有道理,可她无法真的责怪他,她甚至想过,如果父亲来得及说遗言,说不定……噢,没有什么说不定,任何的可能性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天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知乔都没再见过周衍。她无法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但她仍然坚持每周都去冯楷瑞的工作室,当然,除了想知道关于投资的情况,也期望能在那里“偶遇”周衍。只不过,每一次她都失望。
她自己也试图去找过一些投资人,但都无功而返,她甚至鼓起勇气向老妈开口借钱,但被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老妈说:“如果你跟我借钱是想要自己创业,我一定二话不说就拿出来,但如果是为了你爸那个赔钱的节目——免谈,懂吗?免谈!”
“可是——”
“——蔡知乔,这个话题到此结束,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第二次。”说这话时,老妈仍然穿着那件粉色的印有Kitty猫的睡衣,只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及她的睡衣可爱。
老夏和阿库似乎很快找到了新的工作,毕竟他们都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赚钱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鲨鱼则被知乔塞进了老妈那间小小的会计师事务所,起先老妈表现得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但一个星期过后鲨鱼已经成为了事务所的大红人,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当然,也包括她那个挑剔的老妈。
生活仍然在继续,只不过,知乔忽然发现周衍消失了,那个撑着红伞在雨中带给她噩耗的男人,那个教会了她如何成为一名“不太合格的”独立制片人的男人,那个喝醉了会在她电脑上呕吐的男人,那个带着她进入她父亲所在的世界的男人——就这样消失了!
她感到绝望,可想起冯楷瑞在那个仲夏午后说的一番话,她又觉得,自己不能放弃,即使灰心了、绝望了……也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