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咔!啪!咔!
车轱辘碾压碎石枯草的声音在空寂的夜晚尤为清晰,甚至刺耳,声声锤打着车上人的心。
这样的声音,带着独特的沉闷与压迫,每多响一次,我离哥与楚王便又远了一寸。
这是第几次连夜坐车逃离,我已懒得去管。
我只知道,自从那夜被离耶强行带走,第三日暮色中抵达紫城后,我的淼水国的逃亡之旅就从此开始。
洛奇果真是叛变了,或者不该用叛变这个词。对他而言,谈不上叛变,“谍中谍”本就是双头主人,不巧的是,远奔洛朝的逃离一族恰好是他表面上的主人。而他真正效忠的却是篡位成功的“伪皇”。
逃离一族以为洛奇这颗棋子是他们成功安插在“伪皇”身边的内应。“伪皇”却把这颗棋子培植成了悬在对手心尖的一双眼睛,一对耳朵。由于“伪皇”的有意配合,十数年来,逃离一族越来越相信洛奇的忠心,而他“谍中谍”的身份也越来越天衣无缝。否则离耶必不会直到事发才看清洛奇的真面目。
用离耶的话说,故事大约是这样的……
洛奇本是青旆王子身边一名亲随侍从的儿子,因年轻机敏,武艺高强,颇为王子喜爱,被提拔至军中任职。王子屈走大洛之时,留下了一些心腹之人,期图日后以做内应。洛奇就是其中之一。这么多年来,他在军中职位渐高,却仍誓死效忠于龙啸殿,效命于青氏皇族,让人实在难以怀疑他的忠心。
不想今日之人已非当日之人了,他的狼子野心竟是要借此机会替“伪皇”彻底歼灭逃离一族和青氏皇脉。
“伪皇”缠卧病榻,有病危传闻,可“伪太子”才十岁,人又略显愚鲁,皇位归属一事渐渐引起了淼水国内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动荡。不少人有了重迎青氏遗脉回国之心。“伪皇”为巩固“伪太子”将来的统治势必要彻底铲除逃离一族和青氏皇脉,心生一计,将“病危”扮演得更加彻底。
与此同时,离耶等逃离一族得知“伪皇”病危,政治动荡,自认时机已到,便命洛奇等藏于军队之中的内应拥兵策反,为妮雅二公主殿下回国复位奠定基础。洛奇见逃离一族预备回国行动,将计就计,假意叛走,领着军队在淼水国边境扮作流民滋扰墨阳王府辖地,打打闹闹几个月。明着是在执行离耶的命令,实则另施“伪皇”阴谋。
果然,逃离一族开始陆陆续续奔往洛奇之处。若非我阴差阳错滞留平南,他的“一网成擒”计划怕是早已得逞。后来,我让离耶只身赶至洛奇军营,本是商议与墨阳世子和谈之事。那些老一辈“忠臣良将”倒没何意见,几日内只计较着和谈细节与条件。洛奇却一反常态的坚持认为此大局该由“妮雅二公主殿下亲自主持”,要求我亲临他的军营再作商议。
这略让离耶生疑,但鉴于洛奇此前的忠心口碑,他未作深想。
直到洛奇得知我的落脚处后,一面紧派人马赶往平南“恭迎”我,一面半真半假的诱扣了离耶等人。所有人这才幡然醒悟,惊觉洛奇的阴谋。为了救我,离耶与一百多勇士恶战看守他们的近千军士,激战一夜,终于突围而出,一百多人却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幸而洛奇的人马在边境一出现便遭遇了墨阳王府的府兵。府兵以为洛奇遣人前来偷袭,双方进而酣战,牵制了洛奇的手脚。离耶则只身轻骑抄小道赶回了平南。
一夜间,曾经同甘共苦、嘻笑怒骂的兄弟只剩下了不足二十人,离耶心中的痛与恨已几乎将他毁灭。回到平南却又听到我那番“抛弃”他们的言论……那近一百人是为了要救我而惨烈牺牲,我却执意要“抛弃”所有人。
这样的事,任谁遇上都会抓狂吧?所以离耶那样一个严守主仆尊卑观念的人会不顾一切将我强行带走。对他来说,在国仇家恨面前,妮雅已不仅仅是个主子,更是一种信念。只要妮雅在身边,希望之火就不会熄灭,逃离一族所做的一切就都有意义,勇士们就能支撑着冒血的残破身体继续战斗下去。
我从没有见过那么触目惊心的杀戮场面。
右手臂被人一刀削掉,血如柱般滚涌而出。他仰天痛喝一声,左脚轻提将断臂挑起,左手夺过断臂中的剑,右脚一勾一踢,将断臂作离弦之箭飞攻来袭之人。血不停的流,他的表情狠绝而灿烂……
他的左手也断了,根根手指被利刃斩断,寒光一闪,带起血四溅。手指一根根弹落在地,倔强的仍是握剑时的弯曲姿态。有一根就掉落在我面前不足两丈的地方,血从断指内流出,原本带了温度,慢慢冷却,殷红的血黏稠起来,凝固住,将断指与枯草泥土连接……
他的头也被割断了,却残忍的断得不够彻底。剑由左颈入,平削而去,没能从右颈出来,卡在了其中,生生卡在了其中,血似喷泉一样从断口处汩出来。他没有在那一刻死去,他远远的看着我躲藏的方向。在剧痛中面孔扭曲的笑了,嘴唇颤巍巍的轻动,似对我说着什么,最后倒下。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随离耶杀出重围的勇士又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能随我抵达紫城的勇士。
看了那一幕,我做了十日的恶梦,梦中不停地重复那一幕,就连他身上每一滴血溅落的位置都那么清晰。我在梦中发狂的惨叫,直到索里大叫着“殿下”将我唤醒。
在紫城待了不到六日,原定前来接应的又一支“内应”叛军没有依约前来,离耶便果断领着皇护军带着我又逃亡了。
从紫城一路向西逃去,过了七八座城池。再也没有发生那种惨不忍睹的血杀场面。但血腥的气味恍似追逐着我,在我周围有生命似的生长、弥漫,无论我醒着,还是睡了,那种压迫人心的血腥气味一丝不曾淡去,直到有一日,会逼得我麻木。
逃亡的时候,我不数日子,时光便加速运行,从指缝间似水流逝,一去不返。这期间,我不知道洛朝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我所关心之人的一切消息。我难受,烦闷,不耐,暴躁,痛苦,发泄,歇斯底里……最后却又不得不全都归于平静。
不知是我累了,还是我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我已不可逆转的被卷入了淼水国皇位争斗之中,不可逆转!无论我愿不愿意,我已没了选择。
逃亡中,半有目的半无奈的情况下,离耶将我带向了淼水国西北部的一个大城——夜兹。
我们没有入城,城中有“伪皇”的势力。
从夜兹往西或往南,还有另两支“内应”叛军,首领分别叫百户,原野。这两人亦是当初青旆王子留下的心腹之人。但百户,原野的军队远没有洛奇大军有规模。百户只是西北一个小将领,背叛“伪皇”时只带出了大约五千人。原野的兵力情况目前尚不清楚。
我们也没有投奔百户,原野,我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
夜晚,月朗星稀。
淼水国的冬夜并不太冷,只是草虫歇息,月影孤长,显得格外寂寥。
山村茅屋内灯明影众。
近十人正在灯影下围着一张破烂的无漆圆木桌对着军用地图指指点点,对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争执不休。吵到最后仍无一致的结论,离耶转向我,恭敬道:“还请殿下裁决。”
他这本是句套话,我此前怪他将我无端引入杀戮纷争而赌气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他一说此话,我往往答曰,“你既是龙啸殿大祭司,此事该能做主。”
大祭司在淼水国是一个特殊的官职。淼水国是个政教合一的统治体系,国民信奉淼水神,皇帝一般自称淼水神转世,而大祭司就是淼水神的守护使者,同时有较大的政治权力。体制完备的时候,大祭司,宰相和兵马大元帅并为国之支柱大臣。
我回看离耶,又淡扫了眼众人,平缓道:“就依大祭司所言,驻守此万华山,哪儿也不去了。”
众人皆惊,“还望殿下三思。”
有激进者愤愤然,“若从此固守此山,我等又与贼寇何异?!”自比落草为寇?
急性者附和,“就是……这岂不是自降了身份?”
温和者劝谏,“殿下……这……可不是好办法……”
我望向树影深幽的窗外,猛回头盯住那几个主张依靠现有叛军力量打回淼水国首都尔水的人,“洛奇之事,血淋淋的教训这么快就忘了?!还有多少老人在他手上?他们至今仍生死未卜。”那些可都是老一辈忠臣良将。
我学过兵法谋略,但天生不是搞军事的这块材料,此方面的悟性太差,仅能供纸上谈兵唬弄人。
但有一点我深信,中国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孙国父依靠军阀打军阀的办法行不通,有了几次惨遭背叛的经历后他也悟出了这个道理。
这个道理毛主席表述的最直白:枪杆子里出政权。
手中没有军队什么都白搭。自己军队不强大,一味依靠叛军的力量,不仅不能令他们真正为已所用,更要随时担心是否又会遭到背叛。
我吸了口气,“我等当务之急是扩充兵力,否则只能不停面对洛奇之流的背叛和追杀。你们在座谁能保证西边的百户、南边的原野不会是下一个洛奇?”我略带威仪之色一一看向众人,“谁能保证?”众将领们脸色难看,阵红阵白,却无人敢应话。
离耶提出驻守万华山的目的原是休养生息,而我的初衷却是要以此为据点,招兵买马扩充军队,也算殊途同归。
我将毛主席在井冈山搞得那一套搬了过来,絮絮叨叨讲了一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半晌后,我又转向几个建议将所有皇护军分散开来,乔装入城进而“搞地下破坏活动”的将领道:“城是一定要入的,但绝不是此时。现今这个淼水伪皇在城池中经营了近二十年,根基深稳,我等眼下的实力不足以攻下任何一座城池。况且,城中奢华****之气颇重,易动军心。再则,城中多贵胄富户,身有资产者惯有惰性,安于现状,不喜变。反不如乡野小民,无资无产之人易于接受和亲近我等……”
洋洋洒洒,我又作了大段演说。
说完我深吸口气,似乎,沉寂太久的我无可奈何之下,开始进入妮雅这个角色了。众人原本极度忍耐的表情渐渐放松,隐隐的不屑和轻蔑消散无踪。经这一席话,他们未必对我有多钦佩,但至少在心底多了几重尊重,他们也意识到我不再是个只会附和离耶的木偶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