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动心只在刹那间,可承认之后,该何去何从?
那样一个女子,真实自在,仿佛一道能洗涤他污秽灵魂的清泉,一抹冲破重重阻碍挤进他灰色天空的明媚阳光。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他,本以为憎恨光明,却原来只是自己刻意压抑了对阳光的渴求,骨子里他依然是个追寻温暖的人。
从帝都前往涁河的那段路,马上俊逸的他时常会出神的凝望马车。可当路风撩起马车侧帘的时候,他又总会迅捷的将眸光挪向别处。
第一次知道,原来爱上一个人,心会变得卑微和胆怯。
他自认是个卑鄙不择手段的人,他习惯在人前掩饰,但却并不惧怕旁人知晓他卑鄙。可如今他开始担忧慕容植语知道他卑鄙之后,会不会不屑于他,会不会离开他。他怕听到她说:“原来你面目可憎,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
多少年了,第一次有了害怕失去的感觉,因为真的在乎。
那是种折磨人的感觉,整日里患得患失,原本死水般的心湖涟漪阵阵,令他时常烦躁不安,偏又要装作若无其事,若非经年虚伪惯了,怕是遮掩不过去的。
很快,一行人抵达了涁河沿岸,闹心的事一日多于一日。慕容植语是真心要帮他的,他想有些事情或许该让她知晓了。然而在此之前,月霏出事了。月霏出事,意味着皇祖母与父皇果真出手了。或许他本不该寄厚望于他们,但心底终究是有着希翼的,希望他们能顾念哪怕一丁点儿的亲情,别将他逼上绝路。
可显然,他们对他从来都没有过亲情,此时动手,无非是想逼他在一切筹备万全之前仓促起事。他们以为这样便能多几分胜算,看来他们是害怕了,害怕他这个早被遗弃在宫外的不祥之人了。
他失笑,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就是要他们怕他吗?只有他们怕他了,才会施舍给他虚情假意的温暖。可是虚假的东西终究是虚假的,撕开那层漂亮的温暖外衣,内里是更丑陋的彻骨寒冷。
跌入冰窖的心,几乎僵得不能动弹了,直到听到她说:“夫君,因为我爱你呀……你不能哭的,我替你哭;你不能笑的,我替你笑;你不能怒的;我替你怒,这样不是很好么?”
那一日,他疯狂的要了慕容植语,那颗冻得疼痛的心只有在她那里能获得温暖,缓解痛苦。只有她能让他再度寻回冷静自制。慕容植语始终包容的承受着他的疯狂,不多问亦不多说,却让他知道,她早已知晓他心中的疼痛,默默地疼惜着他。
那一刻,他忽然害怕的无以复加,这样一个明澈玲珑、仿佛天生是来填补自己缺失的那部分人生的女人,被她爱过,怕是注定要付出一生作为代价。如果她背叛他,他不敢想象,他会如何万劫不复。
他承认对她动心了,可是他能爱她么?敢爱她么?
终于明白,原来一路上心底纠缠的那份摆脱不了的迷惘便是这个,他想要爱她,却不敢放任自己完全信任她。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尚且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又如何有信心对几个月的夫妻之情寄予厚望?伤痕累累的心,若然向她敞开,一旦再被重重划上一道口子,他恐怕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坏人了吧。
如今,他充其量还只是个恶人而已。
当即,他便做了决定,决定把自己多年的经营布局摊开在她面前。让她清楚地看到他的野心和抱负。这看似是对慕容植语前所未有的信任,其实他心里通透,这个决定的背后隐藏着残忍的杀戮之心。他毕竟是一个卑鄙多疑之人,即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是必须的,说到底慕容植语与墨阳世子的关系总是不同寻常的令人生疑。
况且他已经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了,爱情来的时候,自制如他竟也半分违逆不得。所以他必须在深陷之前决绝一次,对她狠心,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狠心?他想赌一次,如果赌输了,杀掉慕容植语就是势在必行。
必须杀掉,这是他对自己的警告。
慕容植语若是背叛了他,只要她不死,就一定还会与别的男人在一起。而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他爱的人,即便不爱他,此生也只能属于他一人,这是他的妒忌。男人的妒忌,一个像他这样手段狠辣的男人的妒忌,是很可怕的,何况这或许就是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妒忌。在他的世界里,一切事情的结局就只有得到和毁灭。得不到的,宁可毁灭也绝不容旁人得到。他做不到老七那样,可以千里迢迢赶回帝都参加他的婚礼,威胁他给慕容植语幸福,然后自己却彻夜买醉。
在他看来,他爱的女人的幸福,就只有他能给,旁人谁也给不了。他想,如果当初他是老七,那么,他绝不会允许那场婚礼在自己眼前举行,他会不惜一切手段加以破坏,或者,甚至杀了慕容植语。
他一直是狠绝的,他相信自己能狠下这个心。所以这一夜,他真的动的那样的念头——只要慕容植语敢背叛他,他就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对她痛下杀手。
可是到了第二日,不知道为何,当他看到她沐浴着晨光的脸上为他纠结的眉,听到她说:“佛说,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今生一次的擦肩而过。夫君,为成你的妻,我修了千年呢。”他便一下子没了勇气,只拉她入怀,搂得仔细,抱得疼惜。
他一遍遍反问自己,如果她背叛了,自己真下得去手么?
突然不敢也不愿去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许久之后,当他的手探入随身携带的行囊,他几乎没有迟疑的取出那只精致的椴木锦盒回身递给她时,他在心底叹息一声,原来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杀她的,所以掏出的竟是荣沐精心描绘的三份假图。只有这样,他才有理由,即使慕容植语真选择了背叛,他也可以留下她。
然后留下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呢?
他彷徨,迷失了……
知道最后感谢上苍,因为之后的事情没有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他知道慕容植语能过目不忘,知道她此前一直试图与墨阳世子联系。但这次,她没有将她看过的图描摹出来,亦没有与墨阳世子联系。她周身没有一丝一毫意欲背叛他的异常迹象。
他当真是欣喜极了,尽管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那般欣喜过。
渐渐,赈灾的事,愈发凶险了,太子开始明目张胆的对他发难,而与自己过节甚深的老九也赶了过来,他便不忍慕容植语再跟着自己颠沛吃苦,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想要保护自己的妻子。虽然她说过要与他同甘共苦,可他不愿她与自己一道“共苦”了。
这份用心也许表示的太过急迫,以至于很快便被老祖宗瞧出了端倪。
老祖宗果真是容不得他善待慕容植语的。
他以前就曾想过,老祖宗把慕容植语指给他其实是要他们两相残杀,不,准确的说,是要借他的手除掉慕容植语,要慕容植语赴他侧妃的后尘,也让他从此再将大洛财力最雄厚的江东王府和兵力最强盛的墨阳王府得罪干净。是以必然见不得他们二人恩爱,更见不得慕容植语在涁河沿岸各州帮他屡屡建功。
所以老祖宗派了老七来接慕容植语返回帝都。
其实,老祖宗可以派遣任何一个人来,但她偏偏派了一直对慕容植语心存爱慕的老七,其用意再明显不过。无非是要离间他与慕容植语,在他二人间生生造出一道隔阂来。老祖宗心里明白,只有卓越如老七那般的男子才能令他心生怀疑,怀疑慕容植语会移情别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