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水摇动芙蓉面,急雨敲打一夏荷。
夏日的雨总是说来就来,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就听惊雷大作,雨点子砸了下来。
我蹲在阶檐上,用木棍捅开了一个蚂蚁窝,看着慌乱逃窜的蚂蚁,想起了几日前那个夜晚,谦益说的那句话,“丫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那时是不敢相信的,甚至不敢仰视谦益的眼。忽然酸酸甜甜,忽然涌上一种酸涩的欣慰,冲昏了头脑,竟把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和心中的痛楚统统冲散了。我没有回答那句话,只是当冰凉的东西自脸颊滑落,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等待着它。
因为等待,所有委屈,所以痛。
所以那夜我允他留了下来。
现在想想,还真对自己的无用颇感愤忿不满。至少我应该痛陈谦益十大罪状,再把他赶出门外罚站三天,然后命他抄写一千遍如下台词:
“曾经有一分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哈,这些事我居然一件都没有做,我不是心太软太善良就是太愚蠢外加超级大白痴。
可是无奈啊,爱得多一点的人总要吃亏一些。
似乎有人说过:
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幸福;
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份悲伤;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声叹息;
在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句无奈。
我不想去猜测我与谦益的相遇是对还是错,至少在我还没学会放弃的时候,我应该拼尽全力去争取一次。无论成败,至少能赢得一个确定,至少不会在多年后的风烛残年猜想着如果当初怎样……也许会怎样……
雨下得很大,带着丝丝凉风格外舒爽,吹走了我积压多日的阴霾。我抬头仰望着雨帘,想到了今日早晨,大哥离开时的景象。
大将军率领十万大军开赴西南战场,再次追歼鄂仑旗进犯部族,意在一举杀灭其屡犯中土之心。皇上亲自为大哥饯行,那是何等的尊荣?饶是大哥那般稳重如山的人也露出了意外的得意神色。
相形之下,几日前,天未亮就单骑离开帝都的哥未免走得太过孤凉,想到哥我没来由的暗自伤怀。谦益告诉我墨阳王府与淼水国边境最近兴起了一股流民暴乱。墨阳世子收到传信,立即上呈了皇上,皇上命他即刻赶回剿灭暴乱之贼。
同样是平乱,大哥有天朝的十万大军,哥却只能出动墨阳王府的府军;大哥走时天威亲临,百官贺祝,哥离开时几无人知,形单影只。诸般境遇真是莫能比较。
大哥跟我说,只怕这就是风向要变的一个征兆。墨阳世子与太子是姻亲,而他与景王是姻亲,显然只要他在西南大获全胜,便能为景王夺储添几分功勋挣几分把握。
可是,他怎么忘了,谦益从来也没说过要争夺储君之位。
“丫头,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见谦益撑着纸伞翩然而来,颇有些讶异。前几天,连着两三日不见他一面,这两日,他却晌午过后就会来陪我。他走上阶檐,收了伞,嘴角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蹲下来看我在做什么。
我“呵呵”一笑,扔了木棍道,“你怎么来了?朝堂无事了么?”
谦益把头凑了过来,“该忙的事前几日已忙了七七八八……怎么就你一人在这里,下人们呢?”
“我嫌人多跟着烦,便让她们各自回去歇了。反正下这么大的雨我也不出去,没必要让人都守着我。”
“我看你不出去,蚂蚁可遭了殃,连窝都被你端了。”谦益看着我的“杰作”朗笑起来。
他的浓眉细匀,笑起来斜飞入鬓,一双眸子黑亮如玉,额宽鼻高,俊逸不凡。要是生一个女儿肯定好看。
正想着,我脱口道,“你若是生个女儿肯定好看。”
“嗯?”谦益一时没跟上我思维的跳跃性,停滞了一瞬,才笑道,“你若喜欢,那便生个女儿好了,女儿若能长得如你,将来必是倾城倾国之姿。”
“哦,那我倒情愿她没有倾世的容貌才好。”我站起身顺势转了一圈,“要知道,世上的红颜美人大多薄命,寿终正寝的没有几个。”
谦益笑着轻点我的额头,“你啊,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世上哪有父母不期盼儿女才貌出众的?”
“哎呀,不跟你说这个了,”反正我思想的进步性,你追一千年也追不上,“让你帮我找许诚盗走的东西,有消息了么?”
“暂时还没有,”谦益拿过我的锦帕替我擦拭头上的雨水,“当真是上古奇方?你这么日日逼,时时问的。”
“自然是上古奇方,很重要的。”那可是我前世的时候,哥就该给我的东西。
谦益释然笑道,“难怪许诚会将原件盗走,想来上古遗文他短时间是临摹不来的。可是……难道你能看懂?”
我昂首眯眼原地转了几圈,“那当然,我师父可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神人,我是他的高徒,想不懂也难。”我四两拨千斤的巧答,总不能说那上面可能是英文吧,反正骗死人不偿命。
谦益听我这么说也不再追问,见我不停转圈奇道,“丫头,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跳舞呀,”我看到谦益眼中透出一抹不解,顿时起了逗弄的兴趣,“我教你跳一支舞吧。”
“跳舞?我是个男人,跳什么舞?”谦益暖笑道。
我咯咯娇笑,“这舞原本就是要男女一同跳的,它叫爱情之舞。”拉丁舞当然要男女同跳才有韵味,“我跳一遍给你看?”
“好,你跳,我看。”我心里暗笑,只怕待会儿你就不好意思看了。哥说的,与其我去迎合谦益的喜好厌恶,倒不如做个真切的自己。就算败了,也败得甘心。
谦益,接我第一招。
当抒情的英文伦巴舞曲《1000years》的旋律自我口中吟唱出来时,我旋身摆了一个魅惑的姿势。“瞬间,你碰巧走进我的心里,对我来说你并不陌生……”跟着舞曲旋律,我踏着节拍舞动起来,扭胯,捻步,抖肩,动作浪漫热情而性感,舞态柔媚,步伐曼妙缠绵,婀娜款摆,眼中却敛着清纯娇弱之色……
谦益起初还觉新奇,满脸溢笑,到后来,笑容淡去,越看越惊,脸上渐渐蒙现一层异色,显得颇不自在。
终是看不得了,未等我一曲跳罢,谦益猛然将我拉入怀中,反抱住,在我耳边暧昧吐气道,“丫头,你从哪儿学来这种大胆挑逗的歌舞?就不怕为夫把持不住?”
“可你不是把持住了吗?”我揶揄道,“这舞若是你来跳,肯定特别的性感撩人。”一定迷死万千美少女,就像哥那样。
“性感?”
“性感的意思就是看上去坏坏邪邪带着风流却能蛊惑人心的感觉……”
“三哥,三嫂——”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道浑厚磁性的声音破空而来。一转身,只见楚王撑着雨伞站在雨地中,俊美高贵的一塌糊涂,令人难以正视,尽管他只是简单的穿了件家常便服,可是所谓谪仙,大概也不如他那样。
谦益放开我,招楚王近前。我暗自思量,刚刚那曲邪魅撩人的伦巴,楚王有没有看到,或者他看到了多少?
楚王走近跟我问了声好,接道,“小弟情急,未及等侍卫通报就自个儿闯了进来,打扰了三哥,三……”
“你我自家兄弟,还这么客套?”谦益截住了楚王的话,淡问,“出了何事?还劳你亲自过来?”
我听这话,心知他们有公事要谈,便道,“你们进屋谈吧,我去沏茶。”
楚王却道,“还请三嫂留步,小弟今日是专程来找三嫂的。”
“找我?”我疑惑的看向楚王,对上他的眼时却打了个颤,他看着谦益的眼里竟像藏了一道……愤怒与……嫉妒?
我眨了眨眼再看时,却已风平浪静,一切痕迹也无。
谦益似乎没有察觉,笑邀楚王进屋再谈。
我跟着坐定,楚王笑道,“小弟前来,是想请三嫂为我辨认一种花。我已请宫里的太医和花匠们认过,却无人相识,这才想起帝都之内若论对花草的修养造诣,该首推三嫂。”
我谦虚一笑,应了一句,“天下花草品种繁复,吾辈未能得见的十之八九,我可不敢妄言造诣。且先看看吧。”
楚王旋即从袖袋内取出一方湖丝手帕,递给我道,“就是这手帕上纹绣的花。”
我接过手帕,摸了摸触感滑腻,是上等的丝绸。再展开来看,手上却是一抖,心中一块重石落水,涟漪不绝。楚王见了忙问,“三嫂认得这花?”
当然认得,这是曼珠沙华,我最爱的彼岸花。俗称恶魔的温柔,冥界唯一的花。传说里它是自愿投入地狱的花,众魔不待见,将它遣回,它仍徘徊在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任它留下,接引离开人界的灵魂。
从此世间便多了一种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生于弱水彼岸,叶生无花,花开无叶,绚灿绯红的花。
佛说那是彼岸花。